「忽必烈。」
李瑕看著眼前的俘虜,開口說道。
「忽必烈身邊有一個翰林待制,兼起居官,名叫‘和禮霍孫,,你之前向朕說過其情報,可還記得?」
原來他是在問林子,而不是在喚對面的俘虜。說的也是漢語。
「和禮霍孫是蒙古人,忽必烈的怯薛軍出身,精通漢學、擅長繪畫。他為忽必烈畫過幾副肖像。包括你手中這副,就是出自和禮霍孫之手。」
林子愣了愣,低頭又看向手中的畫像。
李瑕道:「這人與畫像上非常相像,但是神似,而非形似。」
林子反應過來,仔細一打量,道:「陛下說得對。忽必烈是寬圓臉,細窄的眼,高高的顴骨。寬圓臉是很多蒙古人的普遍特點,但這人眼睛是故意瞇著的。」
「再看他的手。」
「是顏料的痕跡。」林子道:「這人就是和禮霍孫?!」
他之前因為滿腦子都是捉住了忽必烈激動萬分,腦子沒轉過來,此時才終于恢復了一個諜探頭子該有的觀察力。
「和禮霍孫一直貼身跟著忽必烈,又畫過畫像,是最仔細觀察過忽必烈的人,所以能做到神似,他看忽必烈被追得緊,換了衣服吸引追兵。」
李瑕看向面前的俘虜,道:「你聽得懂漢語,不必裝了,馬上就有人拆穿你。」1
「那又如何?」
隨著一聲漢語的回答,打扮成忽必烈而被擒的和禮霍孫笑了起來。德蘇阿木也反應了過來,驚怒交加,狠狠地剜了和禮霍孫、安童等人幾眼。他撿到忽必烈的袍子之后,就隨楊奔一路追著,終于看到一群怯薛護著一個身穿大汗的單衣的人,于是拼命追上活捉。
才帶到沙漠邊上,就聽到安童大哭著喊「大汗」,這么一帶頭,于是所有的俘虜就開始喊。
其中很多俘虜未必是想騙唐軍,而是真把和禮霍孫當成大汗了。
畢竟能近距離見忽必烈的人,在大元也屬于少數。
總之,德蘇阿木還沒能確認俘虜的身份,動靜就已經鬧得太大了,現在甚至讓他在李瑕面前丟了臉。
這倡維吾爾人也是率直,指了指和禮霍孫、安童,向李瑕問道:「陛下,末將可以打他們嗎?」
李瑕點了點頭。
德蘇阿木遂走向安童,抬起刀柄沖著安童的臉就是猛地一抽。「啪!」
這一下猛擊把安童半嘴的牙都打落。「哈哈哈。」
安童卻是咧嘴笑了起來,露出滿口的血,且越笑越得意。
「哈哈哈哈,你們這些廢物還想捉住我的大汗,大汗有長生天庇佑。你們這些蠢貨笨死了,哈哈哈……」
德蘇阿木愈發憤怒,擔心自己把安童打死了,轉向和禮霍孫又是一下猛抽。和禮霍孫挨了一下,雖不像安童那般囂張,眼神中卻同樣是驕傲之色。他用下巴指著四周,道:「我雖不才,還是替大汗吸引來了追兵。」如和禮霍孫所言,只見北面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兵馬撤了回來。就連楊奔的旗幟也正在由北向南。
這些忠于忽必烈的人們,成功護送走了他們的大汗。「哈哈哈……」安童還在笑。林子已翻身下馬走向安童。他多的是手段讓安童笑不出來。
李瑕則再次用蒙語向和禮霍孫說了一句。
「你們覺得你們很聰明?但朕多謝你們所做的加速蒙元滅亡的一切。」和禮霍孫、安童一愣,哂笑不已。李瑕又吩咐了兩句。
明日清昌圣頭點燈I以尉天下.
很快,唐軍將領們紛紛叫道:「把虐酋押回去,把房西護回去,明日清晨殺頭點燈!以慰天下依伏,居豐符次門幼叫道.安童還 在大笑。和禮霍孫卻已笑不出來了。
李瑕是在入夜時回到大營的。
這夜軍中已在登記戰功,到處都是歡呼,慶祝賀蘭山之戰的大捷,也慶祝擒下了忽必烈。
營地里,宋禾趕到李瑕面前,低聲問道:「陛下,末將擔心如今這般,以后萬一忽必烈活著回去,將士們是否會失望?」
「不無可能。但九族白蠢是真,大汗衣袍是真,渾身配飾是真,其怯薛軍口口聲聲慟哭更是真的,就當忽必烈斬了吧,看誰更失望。」
「陛下英明。」「是李卿讓你來問的?」
「沒有,大帥他……他的傷勢一直在惡化,一直都是憑著一口氣強撐著。末將不敢再拿這事讓他煩神。想問陛下,是否瞞著他為妥?」
李瑕想到了白日里見李曾伯的光景,滯愣了一下。
李曾伯的精神看著雖然好,但老邁的身體卻透露出了太多不好的信號。「李卿在何處?」「在那邊與陸相公歸整戰果。」
李瑕往那帳篷走去,在外面便聽到了有人在說話。他抬手止住要行禮的守衛,站在那向帳簾內看去。
篝火邊,李曾伯正半倚著躺在那,閉著眼,但沒睡著,很明顯能看到他臉上還浮著笑意。
陸秀夫正在整理白天登記的戰果,不時說上幾句。
一會是說了從哪里繳獲了多少物資、多少金銀,一會說俘虜了元軍哪部人馬。每次說完,他都會問上一句。「李老元帥可滿意?」
「滿意。」李曾伯每次都是笑著,道:「很滿意。」
有時陸秀夫歸整著,較久沒說話了,李曾伯等得悶了,也會念叨上一句。「莫不是沒有更多了吧?」
「還有,還有。這戰果多得,等學生累了也整理不完。」
李曾伯喃喃道:「太好了啊,只盼著今夜不會過去,戰果念也念不完……」李瑕就站在那看著聽著,忽然感到了愧疚。
他這輩子一直在拼命地追求成就,其實都沒意識到自己忽略了身邊的人。讓李曾伯去守三關口時,他就知道這位老人已經傷病交加了。他當時想的卻只是把這樣重要的軍務交給他是一種信任,也是完成兩人共同的志向。
至于傷病,李瑕希望李曾伯能夠慢慢養好。認為熬到戰事結束了,自然能夠慢慢養傷。他還認為等天下一統了,李曾伯心情能更好,能更好地頤養天年。
他唯獨沒能夠親身體會到衰老是什么感覺。因為不是親身體會,年輕力壯的他總覺得老人還能再挺一挺。
夜深。李曾伯似乎睡著了。
陸秀夫轉過頭,忽見李瑕走了進來。他起身要行禮,李瑕卻示意讓他先出去。兩個年輕人像是都看到了某種征兆。
帳簾稍掀開了一點,陸秀夫才離開,李曾伯已喃喃道:「陛下來了?老臣……」「李卿就躺著吧。」
「陛下寬心。」李曾伯慢吞吞道:「老臣不像吳履齋,打場仗還能把自己耗盡了。履齋是個文人,老臣是武將。」
「李卿詞作得好,可不是一般武將。」
「比不了陛下那幾首詞……陛下志不在此,不然老臣真想能與陛下討論詩詞啊,一直抽不出空來。」
李瑕道:「還有幾首好詞,回長安了再寫出來吧。」
「君口御言,陛下莫再命那胡勒根寫些歪詩打發老臣了。」說罷,李曾伯自己先笑了起來。
他說了這么多話,語速雖然慢,條理卻很清晰,像是想證明他身體還好,比吳潛強得久得多。
「陛下想先回長安?抑或是再攻河套?」
「關中需有兵馬回援,且明日斬了‘忽必烈,,河南河北就好收復了。河套再留一支偏師,這次 分兩路進攻。」
「好,好,陛下心有定計,老臣就放心了。」
「李卿不可太過放心,朕行事冒進,還需李卿傷好之后籌劃。此戰已經大捷,朕有意讓你明日便啟程回長安養傷,可好?」
「謝陛下。」李曾伯笑道:「到了長安,老臣靜待陛下新詞。」下一刻,想到往長安的迢迢路途,他的笑意又變得不自信起來。「陛下,犬子李杓,如今在長安為官。」
「朕知道,李卿希望朕賞他什么?」
「他讀書多,但為人木訥,陛下可讓他任些文職,但切莫委他以重任。老臣怕他犯了大錯,反遭了禍事。」
「好。」
「老臣祖宅在河南沁陽,等陛下收復了中原,能否把那塊地賜給老臣……」接下來很久的時間里,李曾伯說的幾乎都是這些小事、瑣事。若不了解他,只聽這后半段的談話,只怕要覺得他滿腦子都是門戶私計。實則卻是因為過往以來,他與李瑕所談論的一直都是戰事、戰事。只有到今天大勝之后,才有時間和心思說這些。
「朕都答應,但光復中原還需李卿再出一份力。」
「可老臣七十歲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何況老臣能在暮年有如此大勝,何其幸甚。當年被褫職,老臣還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
李瑕臉一板,道:「你我要做的還不僅于此,不可失了心氣。」「請陛下放心,老臣不是吳履齋。」李曾伯又強調了一遍。要比老友強一點,或許是他最后的一點執拗。
李瑕這才安心了些,想了想,轉身走到案幾邊,提筆打算寫首詞。卻聽身后有輕微的聲音喃喃道:「吳履齋可沒活到七十歲。」李瑕愣了一下,轉過頭。
正要開口,忽聽「咚」的一聲響,外面有鼓聲響起。聊了一夜,竟已是天光大亮了。「陛下,殺虜酋了。」有將領在帳外稟道。李瑕點點頭,道:「李卿一道看殺頭吧。」李曾伯眼神一亮,又有了期待,竟還撐了一下想要起身。
營盤山下。
數不清的士卒、俘虜列著陣,伸長了脖子仰望著。絕大多數人其實什么都看不到,但還是踮著腳滿懷期待。
唐軍將士們想看到的是三十多年的艱難抗爭,終于能有一個機會狠狠地出口氣;蒙元俘虜們想看的是權威被打碎,可以重新整理自己的人生。
還有很多人只是跟著看熱鬧,跟著一起期待,一起緊張。終于。
「嘭」的一聲炮響,一顆人頭被高高掛起。十余萬人等待,卻只是如此簡簡單單。甚至連人頭都不是忽必烈的。
但是,有無數人的觀念乃至信仰,在這一刻轟然崩塌。在他們心中,蒙元天下無敵的時代徹底落下了帷幕。
唯有在沙漠中的某一處,還有人并不甘心。張易正背著一個衣著襤褸的人艱難地走著。
「你是最忠心的勇士。」被背著的人開口用蒙語說道。
他的胡須刮得很短,滿臉的青茬顯得十分滑稽。沉重的身體壓在張易背上,仿佛隨時要把張易壓垮。
「長生天見證,本汗永遠不會忘了你的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