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面沉似水,冰冷如鐵。
可以很明顯感覺到,他震怒了。
老朱仿佛變成了一頭擇人而噬的猛獸,從里往外,都透著令人戰栗的氣息。
這話一點不夸張。
他的兩位宰相險些被人挾持,他的眼皮子底下,出現了一個膽大狂妄的王家……這都不是問題。
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任何硬核狠人都驚不到老朱,誰讓咱就是最硬核的那個!
他受不了的是,一個區區商賈,就能輕易看出他治下財稅體系的漏洞,面對這種程度的額騎臉輸出,老朱著實受不了了。
“你們現在就必須商議出一個結果,咱要立刻知道辦法!”
老朱面對著兩位宰相為首的官吏,憤怒大吼,這一次連張希孟都沒有資格幸免。李善長就更不要了,他只覺得八成的怒火,都是沖著他來的。
是生是死,就看接下來的議論,能不能讓朱元璋滿意了……“諸位,當下財稅政出多門,有戶部,有兵部,又有軍屯。淮西田賦大半截留江北,江南州府也多將錢糧截留自用。凡此種種,不一而足,中書省竟然無法總攬財權,各個衙門自行其是,長此下去,必定弊端叢生,混亂不堪,甚至會影響大局……”
李善長斟酌著到這里,竟然發覺原來問題已經這么多了,似乎他這個左相國的確沒有什么興利除弊的建議,朱元璋遷怒于他,似乎也不是沒有道理。
那這個財稅要怎么改革?
大家伙都沉吟良久,誰也不肯輕易表態,生怕一句話錯了,惹來麻煩。
李善長看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阮弘道身上,沒法子,誰讓他是戶部尚書哩!
“阮尚書,你看要怎么辦才好?”
阮弘道老臉漲紅,他沉默半晌,索性咬了咬牙,“李相,這事情明擺在那里,只是不好罷了!”
李善長繃著臉教訓道:“上位在這里,大家伙也都在,你既然知道病根兒所在,就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不明白,你吞吞吐吐,到底是什么意思?”
阮弘道再度重重嘆息,把心一橫,昂然道:“李相,那我就斗膽直,戶部的人太少了,要加人才行!”
出此話之后,阮弘道仿佛打開了話匣子。
“戶部管什么?顧名思義,各地的戶口歸我們管,治下有多少家戶,多少人丁,修訂黃冊,編戶齊民……又要執掌田賦,該怎么征收田賦,各地有多少,何時起運,運到哪里,要怎么接收,全都在戶部手中。由此就引出各地倉庫,常平倉,軍需倉,還包括部分軍屯儲糧……也都在戶部手里。”
“大家伙瞧瞧,還有哪個衙門比戶部更忙?老百姓人口的黃冊,田畝分配的魚鱗冊,各地的糧長名單,倉儲情況。更有寶鈔,稅卡,市場,鐵場,鹽茶,銅鐵……這還只是平時,若是遇到了用兵,戶部更要征用民夫,供應軍需。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千斤重擔,都壓在戶部身上。”
“再看戶部有幾個人?無非就是一個尚書,兩個侍郎,下面辦事的官吏加起來,也就幾十個人。誰不是忙得連軸轉,句不客氣的話,大家伙都自嘲,自從當官以來,連生孩子的時間都沒了,不信可以去問問,有哪個戶部官員,在這幾年添了兒女的?”
到這里,阮弘道都覺得委屈,“要一統財權,避免政出多門,我是極力贊同,也應該這么干……但是我有一句話講,如果要想戶部把事情干好,必須要增加人手。或者……或者干脆點,仿效唐末,命一大臣,總攬財權,方能成功。不然沒有足夠人手,一切都是空談!”
阮弘道這番話語剛完,大家伙還在思量,覺得他講得有理。可兵部的楊憲就已經挺身而出,“阮尚書,你的很有道理,我只是有點小小的疑問。戶部事務繁雜,需要增加人手,甚至安排三司使,總攬財權,這是你的意思……那兵部呢?我們的事情就少了?武將選拔,功績考評,軍械生產,將士賞賜,傷兵撫恤,哪一樣能馬虎?照你這么,是不是也要設立樞密使,負責軍權啊?”
這話剛出口,李習就立刻道:“不成,我們已經摒棄趙宋弊政,重開一朝,如何能把三司使和樞密使弄回來,我反對!”
阮弘道急了,“我幾時要恢復三司使了?我是現在戶部這點人不夠用!”
楊元杲幽幽道:“既然戶部不夠用,那就讓大家伙分擔就是了,你阮尚書也樂得清閑。”
“你!你們什么意思?要總攬財權,是李相的意思!我主張增加人手,難道錯了?”
楊憲依舊冷笑道:“增加人手可以,但不能光是給戶部增加!還有,方才阮尚書所的很多事情,也不是你們戶部負責的,比如魚鱗冊和黃冊,地方衙門就負擔了許多,你們不過是收上來,藏起來罷了,能用幾個人?”
“胡!編戶齊民,均分田畝,這是最緊要的事情,每一縣的圖冊,我都要親自過問,仔細核實,豈能容你胡言亂語?”
這幫人你來我往,吵成了一團。
像宋濂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跟傻了一樣。
不就是統一財權嗎?
怎么就這么多爭論?
他們每個人講的,都有那么一點道理,可是都放在一起,就成了一鍋粥,亂七八糟的,到底該聽誰的?
大家伙也莫衷一是。
李善長的老臉越來越黑,他現在根本不敢回頭看朱元璋,因為他清楚,此刻的老朱已經在爆發邊緣了。
這幫混球,你們就不能有點腦子?
都什么時候,還只顧為了私利爭奪?
阮弘道得再好聽,歸結起來,不還是要擴權嗎?甚至要比肩三司使,白了就是跟自己分庭抗禮。
其余眾人都不愿意看到戶部膨脹,就紛紛扯后腿。
大約就是一筐螃蟹,有一個想逃出去,結果被其他螃蟹鉗住,一個接著一個,誰也別想跑了。
這就是官場,天生有種穩定的傾向,想要單純靠著蠻力破局,幾乎是不可能的。
李善長簡直腦袋都大了,他生怕下一秒朱元璋就爆發了,然后他就為了這幫混賬東西買單頂雷!
就在這個要命的關頭,張希孟突然笑了,這一下幾乎是春風化雨,一下子笑到了李善長的心坎上。
“張相,你有什么高見,趕快吧!大家伙都聽聽著呢!”
其他人也果然停下來,看著張希孟。
“要讓我,統一財權,是防止政出多門,是想提升效率,減少弊端……結果什么措施都沒拿出來,就嚷嚷著增加人手,擴充權柄,如此當真能統一財權,厘清稅賦?我看未必吧!”
這幾句話出口,阮弘道的氣勢就下去了大半,甚至有些惶恐不安。
他的這點伎倆就這么被點破了,張希孟還真是不留情啊!
張希孟頓了頓,又道:“還是先下糧長……我以為日后或可以討論,但是在一統天下之前,不可以廢除。糧長來自民間,是百姓推選,他們不但肩負著運輸糧食的重任,還是民情上達的通道。我們力主均田,其中有一項優勢,就是能夠調動百姓,降低治理難度,節省開支……直白點,就是讓老百姓主動完糧納稅,用不著我們安排那么多人,跑去鄉村催收。放棄糧長,增加官吏,要增加多少?三倍五倍?還是十倍八倍?”
張希孟再度把矛頭對準了阮弘道,徹底將這位戶部尚書弄沒脾氣了。
“糧長制不能動,向各地解送稅糧,不免出現令出多門,地方截留,甚至是貪贓枉法等等情形……我的意思,是不是可以專門設立一個衙門,負責審核統計所有稅糧……我們暫時做不到戶部總收總支,但是對于整體田賦情況,要有個準確把握。如今也方便主公和中書省決斷!”
這個設想出來,朱元璋先是眼前一亮。
其實他主張統一財權,也是見商賈官吏勾結,能夠輕易貪贓枉法,下面的普通百姓,還有各地糧長,都顯得太無力了。
如果有一個衙門,能夠監督所有的稅糧,不論戶部還是地方,都有個準確的情況,能讓自己暫時安心,這就很好了。
畢竟確如阮弘道抱怨的那樣,戶部當真扛不起來統一財稅的職責。
這需要徹徹底底的改革,把整個官制都給調整了。
但是眼下火候還不到,白了,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多余出來的錢糧,還是要養兵為先。
到底,還是張先生明白咱的心思,其他人都是添亂……
“李先生,你的張先生的意思如何?”
李善長慌忙道:“張相所言極是,臣以為甚是妥當。”現在的李善長,哪里還有反駁張希孟的心思,不管他提出什么離譜兒的建議,李善長都只有雙手贊成的份兒。
朱元璋也總算稍微寬慰了一些,“既然如此,你們兩位就商議一下,新的衙門叫什么,主要負責什么,由誰來負責,三天之后交給咱……還有,那個王家不要留了,這等蛀蟲多活一天,就會有更多的官吏被他們收買!對待毒瘤,就要果斷明快!”
李善長悚然心驚,連忙深深一躬,聲音之中,微微顫抖,“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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