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和張希孟商量妥當,剩下的就是找個合適的人,前往廣州,去勸說何真。
“先生覺得誰能辦妥此事?”
張希孟笑道:“臣以為咱們的人未必熟悉江西的情況,倒是有一個人很合適。”
老朱略思忖,就笑道:“先生說的不會是虞高門吧?”
張希孟連忙點頭,“正是此人!”
朱元璋并沒有立刻答應,而是說道:“虞高門突然站出來,直刺錢唐,確乎來得突然了一些,此人到底是什么心腸,也的確該試探一下,先生這么安排,也有道理。”
張希孟訕訕一笑,“總是不好輕易相信,這些傳承千年百年的大族,生存的手段可是不少。”
老朱也表示贊同,隨即讓人把虞高門叫過來,將事情告訴了他。
“你可愿意去廣州一趟,勸說何真投誠?”
“愿意!”
虞高門毫不遲疑答應,“請上位放心,臣一定盡心竭力,不辱使命。”
朱元璋頷首,“光是你一個人也不行,咱讓周德興,朱亮祖,還有陸仲亨,他們各自率領馬步兵丁,南下贛州,屯兵梅嶺,威逼嶺南!”
虞高門更加高興,立刻施禮,“臣的腰桿子更硬了!”
他又說了兩句,就準備告辭動身,張希孟卻是起身,把他送了出來,虞高門很機靈,他明白張希孟是有事要說,因此離著門口還有數步,便停下腳步,躬身聽候訓示。
張希孟道:“我聽聞你的家中,尚有四位兄長,其中大哥和二哥,還做過元廷的官員?”
“確實如此,下官曾經勸說兄長們,要棄暗投明,奈何他們一直說什么不愿做二臣,下官,下官愿意和他們割恩斷義,從此一刀兩斷!”
“不!”
張希孟擺手,“不可,咱們追隨吳王,做官做事做人,既要堅持原則,又要靈活變通。
如果只是為了這身官服,便要連親人都不認了,就不對了。”
虞高門繃著臉,為難道:“張相,下官也不想和家人鬧翻,無奈他們死心不改,冥頑不靈。我縱然想留著情面,卻也不能了。。”
張希孟吸了口氣,又想了想,嘆道:“大勢之下,的確有人自取死路,便是親朋至交,
也是無可奈何。但咱們總要盡心竭力,做到無愧于心。”
張希孟拉著虞高門,道:“你跟我過來。”
帶著虞高門,到了張希孟的值房。
幾張桌椅,一條桌案,然后就是堆積如山的書卷,張希孟讓虞高門坐下,隨后自己轉身到了書堆里面,翻找起來。
虞高門第一次到張希孟的值房,他也十分好奇,只敢偷眼向四周看去,這個值房算不得寬大,只是書籍多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密密麻麻,堆積如山。
不過可以看得出來,明顯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已經分門別類,還有全新的封皮,上面有文字說明。
另外還有一堆沒有來得及整理。
原來這些書籍都是張希孟在造訪白鹿洞書院之后,有人下去,從民間征集的書院散落藏書。
天下人皆知張相清廉,送別的東西也不管用,就只能送這些書籍過來而且也不是送給張希孟,只是請張相過目,然后好歸納起來,以后重新送入濟民學堂。
就這樣,張希孟根本不用費盡心機四處竊書,就能聚攏一大堆的古籍珍本。
或許就是眼下為數不多的快樂之一了。
張希孟翻找了一會兒,終于拿出了一卷書,放在了桌上,喜滋滋招呼虞高門。
“快瞧瞧,這是誰的書籍?”
虞高門急忙湊過來一看,封面上寫著《經筵春秋講義》,虞高門稍微一怔,便驚訝道:“這是祖上虞雍公的?”
張希孟點頭,這卷經筵春秋講義,確實是虞允文的作品…放眼南宋的文臣,也就是采石一戰,以少勝多的虞允文,還算精通軍務,文武雙全,有救時之才。要不是他,趙亮或許就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了。
張希孟翻出了虞允文的作品,隨后沉吟了一會兒,又取來筆墨,寫下了八個字。
“偉哉虞公,文武一人!”
張希孟寫完之后,仔細看了看,還算中規中矩,練了這么多年,到底脫離了狗爬的范疇,可以勉強入目了。
“靖康之后,江山傾頹,社稷淪喪……趙宋天子懦弱無能,在武有岳鵬舉,在文有虞允文……他們皆有保全社稷之功,匡扶華夏之志。雖然勢單力薄,難以扭轉乾坤。但是后輩子孫依舊沒有放棄,而是沿著這條路在往前走,如今我們大軍崛起,掃蕩煙塵,恢復華夏。我希望你們虞家在這個關頭,能想清楚要怎么選擇,切莫給祖宗蒙塵,不要留下罵名。”
張希孟說著,字跡也干了,他用自己寫的八個字,包上了虞允文的書卷,一并塞到了虞高門的懷里。
“此去出使,路過撫州家里的時候,給你的兄長,把我的意思帶過去,希望他們配合均田,不要螳臂當車,敗壞了祖宗的名聲!”
虞高門雙手捧著書卷和字,竟微微顫抖。
眼圈之中,淚水涌動,不得已瞪大眼睛,才不至于失態。
“張相如此推崇我家先人,下官當真無以為報。”
張希孟含笑道:“我不過是說了句公道話,千秋史冊,自有評說,你說是不是?”
“是!”
虞高門挺起胸膛,“我,我這就走,那幾個東西再不識好歹,就算殺了他們也是活該!”
說完之后,虞高門就立刻離去,騎上快馬,連夜南下,返回了虞家。
“瞧瞧,這就是你們看不起的土匪紅賊,比起大哥二哥侍奉的逆元,氣度如何?心胸如何?”
大哥虞安民捧著書籍,又看了看那八個字,眉頭緊皺,陷入沉思,其他幾個兄弟也都面色凝重,不住搖頭。
“他,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還能什么意思,勸你們棄暗投明,別干自取滅亡,遺臭萬年的事情!”虞高門毫不客氣道。
這幾個兄弟面面相覷,老二虞延年就忍不住道:“五弟,朱家軍雖然所向披靡,又打贏了漢王陳友諒,但他們到底不敬士人,泥土氣太重了些,未必能成大事,我們這也是為了長遠考慮,不能把寶押在一家”
他還沒說完,虞高門豁然站起,臉對臉,毫不留情道:“二哥,你可是真糊涂了,還想玩首鼠兩端的把戲?你們當張相看不出來?”
“那,那他怎么還寫這個?”虞延年困惑道。
“你可真是傻了!”虞高門毫不客氣道:“張相要不是看出來了,怎么會主動跟我提家里的事情?可人家看出來了,沒有排斥小弟,也沒有對你們幾個下手,而是苦口婆心,送來了這幅字,你們知道這幅字代表著什么嗎?”
虞高門又看了看大哥,冷笑道:“以如今張相的身份,他寫這八個字,就等于給咱們的先人蓋棺論定,這是多大的一張臉?二哥還敢說朱家軍土氣?元韃子一身腥膻,就給你的小官,你不也當得屁顛屁顛的嗎?”
剎那間虞延年老臉血紅,怒目圓睜,簡直想錘死這個五弟,你說話也太損了,怎么專往軟肋上下手?
“別吵了。”
虞安民突然呵斥道:“這事情我知道了,把我準備好的田產清單拿出來,另外還有家中所有的賣身契,田契,當票,借據,全都給我找出來,一個不許留!”
虞延年急了,“大哥,你,你要把這些都交出去?這可是咱們的命根子!”
虞高門見二哥還是冥頑不靈,真想上來暴打他一頓,讓這貨清醒一點。
“還把那些東西當成命根子,我看是催命符差不多!張相仁至義盡,我也是仁至義盡,
你們要是再作死,誰也救不了!”
“行了!”虞安民伸手攔住了虞高門,“五弟,你現在身負王命,不要耽擱了,把差事辦好了,才是給咱們家長臉,別的事情我知道怎么辦。”
虞高門見大哥這么說,他也不愿意耽擱,就說道:“還望大哥有個定見,不要誤了咱們家千年名望!”
虞安民用力領首,目送著五弟離去,隨即他就下令,把所有人都找來,立刻準備分家析產,配合吳王的人,落實均田。
虞延年還不服氣,虞安民也不廢話,直接請出了家法。
“大哥,你還想打我不成?你,你要是分家析產,這家法可就管不到我的頭上!”
“呵呵家法是管不到你的頭上,到時候你小心國法無情!”
虞延年猛然一驚,終歸無言。
隨后虞安民上書,表明支持均田,并且言說,均田之事,請自虞家始,若有半點藏匿田產行為,甘受王法!
有了虞家帶頭,接下來像什么揭文安的揭家,楊家,吳家,都上書,表明類似的態度。
“虞家怕是早有首鼠兩端,兩頭下注的心思,咱最看不上這種自以為聰明的高門大族。”
老朱氣哼哼道:“要是讓咱來辦,就只會逼著虞高門去家里頭分田,讓他們兄弟自相殘殺,
咱看個笑話!”
張希孟瞠目結舌,無奈低頭。“其實臣也是逼著他們家表態,不許首鼠兩端。”
“可先生的辦法更好,舉重若輕,真有古名臣之風!”朱元璋忍不住贊道:“江西均田的大局,徹底打開了!此皆先生之功啊!”
張希孟忙道:“臣不過是順水推舟,算不得什么,其實沒有臣,主公也能做得很好。”
老朱笑道:“讓咱來做,那可就血流成河了。”
張希孟道:“正因為有主公的血流成河,臣才能順水推舟,不然的話,他們又怎么會把臣放在眼里?說到底,臣這是叼天之光,狐假虎威罷了!”
老朱大笑,“先生的馬屁拍得舒坦,不管怎么說,這事情都是先生的功勞。咱,咱該大封功臣了。”
“先生可為第一人!”
張希孟一怔,愣了好一會兒,終歸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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