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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八百七十四章 狂人之旅(五十)

  斯塔克用略帶顫抖的手從香煙盒當中抽出了一根煙,想用篝火點燃,可一不小心把火弄得太大,差點燒到了手。

  席勒直接一把拿過他手上的那根香煙,甩了甩把火熄滅,重新用旁邊帶有余溫的木炭點燃,并遞給了斯塔克。

  “你不抽嗎?”

  “我不需要煙來緩解焦慮。”

  “我不是在……”

  斯塔克發現一旦他反駁席勒,席勒就會拿出標準的敷衍姿態,接下來就是“是是是好好好”,他們之間從來沒發生過任何一場辯論。

  斯塔克吸了一口煙,被嗆的咳嗽了幾聲,他看到席勒正在火堆旁邊用一塊石頭把剛剛扔進火里的金屬徽章上面的花紋敲沒。

  席勒側著頭,一半的臉被篝火照亮,另一半則沉在陰影里,斯塔克覺得這幅場景是對席勒這個人再好不過的描述。

  一半像殺手,一半像孩童,他做任何事時專注的態度讓人不難聯想到他殺人時的姿態,同樣冷靜、自然,帶有一種脫胎于稚嫩惡意的血腥恐怖。

  斯塔克覺得自己有點被自己的想象嚇到了,他又吸了一口煙,這次把煙霧成功吞了下去,尼古丁的刺激讓他稍微清醒了一點。

  “你為什么要把它磨掉?”斯塔克問的是席勒正在做的事,他已經快把那個金屬徽章上面的花紋磨的不可見了。

  “他們不是一路人。”席勒開口說道:“當地人恐怕不會喜歡這群雇傭兵,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們和他們打過交道。”

  斯塔克忽然又想起了埃瑞克,他思考著說:“如果讓他們知道了會怎么樣?”

  席勒手上的動作停頓了,他轉回來又把鐵片丟回火里,盯著篝火說:“軍方的一系列人體實驗計劃可以稱得上是包羅萬象,出于某種原因,他們似乎是想用窮舉法得出人體改造的最佳答案,因此實驗原料涵蓋各個年齡段的人類。”

  斯塔克的手瞬間就捏緊了,他聽出了席勒的言下之意,既是在回答斯塔克那個他們連孤獨癥患兒都不放過的問題,也是在說當地人與雇傭兵的關系。

  如果雇傭兵是替軍方干臟活的,那么他們綁架當地人做人體實驗原料,恐怕不止綁架成年人,而奪走一個族群的幼崽在任何時代都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埃瑞克恐怕正是知道這一點才慌忙逃走的,斯塔克想,他知道自己不能落入當地人手中,因為他也是替軍方干臟活的雇傭兵的一員。

  可是,埃瑞克確實在第一次襲擊當中救了自己,就算后來他拋下自己逃走了,那也只是少一個無謂的犧牲者而已,自己應該感到高興,不是嗎?

  埃瑞克沒有任何理由留下,他們萍水相逢,對方已經冒著生命危險救了自己一次,自己怎么能要求更多呢?

  可斯塔克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感覺到心亂如麻,尼古丁帶來的興奮作用讓他變得更健談,迫切的想要和誰聊聊這事。

  最終他還是決定不顧席勒是個心理醫生,打定主意要開啟這個話題,于是他說:“你知道嗎?我在來這之前,也有人救了我一次。”

  “為什么要說‘也’?”

  斯塔克發現話題又進行不下去了,因為如果回答席勒的這個問題,他們就又回到了席勒到底救沒救他的話題上。

  斯塔克決定無視席勒的問題,自己講自己的,他一邊抽著煙一邊說:“他叫埃瑞克,是個雇傭兵,他袖章上的圖案和這個徽章上的一樣,他們可能隸屬同一個傭兵團體。”

  “在前往考察地點的途中,我的車子遭到了炮火襲擊,我差點就被炸死了,是他救了我。”

  斯塔克緩緩的說著他之前的經歷,然后他又攤開手強調道:“這個世界上沒有誰一定要救誰,對吧?更何況還是在戰場上冒著生命危險。”

  “我知道我不應該要求更多,我應該為他的成功逃生感到高興,我確實……我確實是這么覺得的……”

  “雖然伱不喜歡心理醫生,但心理醫生通常很喜歡你這樣的病人。”席勒開口說,斯塔克盯著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然后他聽到席勒接著說:“你口是心非的時間越長,按時計費獲得的總價就越高,以你的嘴硬程度來看,養活五個心理醫生不成問題。”

  “我就是這么想的。”斯塔克梗著脖子強調道:“那你要我怎么想?哭哭啼啼的抱怨他拋棄我?還是罵他是個懦夫?”

  “你沒有這么做的唯一原因是你有道德,是道德束縛了你的想法,讓你覺得不能去埋怨自己的救命恩人。”

  “你的意思是我天生是個會怨恨自己救命恩人做的不夠多的壞人?”

  “你覺得你現在的負面情緒是什么?”席勒調整了一下坐姿,盤腿坐在斯塔克的對面問。

  斯塔克張了張嘴,可什么也沒說,過了一會,他垂下睫毛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我不能夠不誠實的說自己現在很開心,或是只為自己的處境而煩惱,我確實有些難以解釋的負面情緒。”

  “那叫做失落。”

  斯塔克抬眼看向席勒。

  “一個人在你眼中的形象是由他的行為構成的,那名雇傭兵救了你,你便覺得他是個樂于助人,甘冒生命危險救人的英雄。”

  “在你眼里,英雄有拯救別人的責任,所以當他后來拋棄你逃跑時,你覺得他打破了你心目中的英雄形象,你認識到他不是個英雄,也只是個貪生怕死的普通人。”

  “從道德上來講,他做的沒有問題,怕死是人類的本能,在極端環境下保全自己,是任何一個人都會做的決定。”

  “可你有比道德更高的東西,那就是對英雄主義的期許,從法理和道德上來講,他沒有背叛你,但卻使你對英雄的期待落空,你的情感受到了傷害。”

  斯塔克覺得席勒完全說出了自己內心的所思所想,可正因如此,他才覺得心理醫生恐怖,他抿了抿嘴,本能的擺出了防御姿態,沒有對席勒的言論作出任何評價。

  “但這并不是你第一次對于英雄的期許落空,通常,人會第一次把一個遠高于世俗道德境界的超人形象投射在自己的雙親身上,認為他們是無所不能的英雄。”

  “可伴隨著成長,這種期待總會落空,只是程度不同,有些人只是認識到父母其實也是操勞的普通人,某些與法理不合的小市民的智慧只是他們活下去的必要技巧,然后逐漸接受并學習著一切,成為下一代的普通人。”

  “可如果前后反差太大,期待落空的太多,人們也會形成相應的創傷應激障礙。”

  “這種創傷應激障礙的表現就是,他們不再認為這個世上有英雄,認為絕大多數人都如那個讓他們期待落空的人一樣是個偽君子,從而對人性和社會徹底失望。”

  “可如果他們還有一絲希望尚存,就總會想找到一個真正的英雄來證明自己不是被欺騙的傻瓜,只是錯付于人,由此,一種英雄情結便誕生了。”

  “擁有這種情結的人熱衷于造神,將自己心中對于英雄的幻想投射在他人身上,并不可避免的在看到對方不夠英雄的一面的時候,感覺到無與倫比的失落,甚至會發展成為怨恨。”

  “不是怨恨對方不夠英雄,本質上是怨恨對方又一次讓自己的希望落空了。”

  “夠了。”

  斯塔克站了起來,把手里的煙頭扔進篝火里,緩緩挪動著腳步說:“我累了,我要睡了。”

  席勒看著他的背影說:“投射在雇傭兵身上的英雄期許落空了,你就又把同樣的期許投射在我身上。”

  斯塔克的腳步停頓住了。

  “或許你自己也沒有注意到,在我們相處的這段時間里,你在不斷的強調我的行為拯救了你,我在對你無私付出,我像個英雄一樣強大、友好又無微不至。”

  “而在我每次指出這只是你的幻想而不是事實的時候,你都在顯而易見的逃避話題,你不想談利益得失,只想講情結和主義。”

  “一個具有英雄主義情懷的空想家、一個為了英雄幻想寧愿當個孩子或因從未走出過少年時代而從未停止過幻想的人,這就是你,托尼·斯塔克。”

  斯塔克坐到了急救床邊,他能感覺到自己眼眶的濕潤,他看到席勒跪坐在篝火旁,身體挺得很直,看他的眼神很平靜。

  席勒的臉依舊一半在光明當中,一半在黑暗當中,但這一次卻更像是同情心和同理心的融匯,用理性分析感情,用感情影響理性。

  這一刻他感受到了一種理性的魅力,這很好的安撫了他某些激烈翻騰的情緒。

  于是斯塔克沒有倒頭就睡,他坐在床邊,有些疲倦的盯著席勒問:“那么,我的好醫生,你覺得這種病應該怎么治?”

  “這不是病,你可以理解為一種慣性思維。”席勒擺弄著手里已經被錘得面目全非的金屬徽章鐵片,說:“在一個人沒做出背叛或傷害你的舉動之前,你便全心全意的相信他是個英雄,而你發現他不是之后,這最先傷害到的就是你的感情。”

  “這其實是一種逃避型的思維方式,給一個人一個定義和框架,認為他就是這樣的,然后忽略一切古怪的地方,按照同一個模式與他相處,將所有東西寄托在他確實是個英雄的可能性上。”

  “你不能逃避,托尼。”席勒抬起頭看向斯塔克說:“不要繼續在少年時代的失意中打轉,去看清人格退行帶來的英雄幻想背后,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斯塔克曾無數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他要的究竟是什么?拯救,還是被拯救?

  或者說,是等待英雄,還是成為英雄?

  斯塔克看向席勒,在他的眼睛當中看到了溫潤閃爍的水光,那讓他的灰色眸子看起來像是天河流淌而下的銀砂。

  這讓斯塔克想起,他幼時獨自一人站在臥室的門前,等著他人生當中的第一個大英雄回來的每一個晚上。

  但從那以后他再未等到過,陪伴著他的就只有如此一般溫和又寂寞的月色。

  在這一夜夢中,斯塔克又聽到了兒時自己的心聲。

  “要成為一個和爸爸一樣的大英雄。”

  “可爸爸不再是大英雄了。”

  恍然間,斯塔克看到幼年的自己的目光穿過無窮歲月與他對視,他聽到自己說:

  “那就去做新的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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