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玉柱領旨。”
玉柱心里有些奇怪,他小小的一個五品御史進宮辦差,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去乾清宮的路上,玉柱想明白了,一定是他遞進西華門里的十三號腰牌,出了問題。
唉,下次進宮,絕不遞皇帝所賜的腰牌了。
玉柱到了乾清宮階下之后,足足等了半個時辰,皇帝才在東暖閣召見了他。
“江南道掌印監察御史,臣玉柱,恭請圣安。”玉柱老老實實的按照禮制,行了禮。
“伊立!”
玉柱被晾了半個時辰,在乾清宮的臺階下,吹透了風,腦子也應該更清醒了。
皇帝倒也沒有再為難他了,直接叫了起。。
“為何避實就虛?”
室內就皇帝、魏珠和玉柱,康熙也懶得繞圈子了,直接質問玉柱。
皇帝說的含糊不清,玉柱心里卻很清楚,康熙問的是,為何不直接彈劾老十呢?
原本屬于君臣之間的默契,如今,卻被康熙主動打破了,玉柱不得不多想了幾層。
“回皇上的話,臣以為,十爺雖然魯莽了一點,倒也算是真性情。反而是躲在他身后,出主意使壞的那位,尤為可恨。”玉柱心里明白的很,老十的母族勢力極為雄厚,就算是康熙也不能不由所顧忌。
康熙一聽就懂,玉柱指的是,一直躲在老十背后出壞主意的老九。
明白人之間,勿須多言。
玉柱的一番解釋,順理成章的勾起了康熙對老九的怨恨。
老九出主意,讓老十上門挑釁,差點攪了孫承運的大喜事。
玉柱的小黑本里,很自然的記了老九一筆。
不彈劾老九,不代表玉柱會放過老九。今天既然皇帝親自問了,如果不在皇帝的心里扎根刺進去,他就不叫玉柱了。
“你做的很好。”康熙冷靜的時候,
可謂是睿智無比,
啥都明白。
玉柱故意不提十阿哥,
其實是想給君父留下顏面,免得養不教父之過,暴露于外人的眼前。
“方才,
朕已下旨,命老十替朕去黑龍江祭山了。”
康熙生氣的是,
老十太沒腦子了,
叫人一唆使就忘了規矩,
簡直不像是他的兒子。
玉柱在心里笑了,康熙就是這種脾氣,
你越是站在他的立場上替他打算,他才越會替你打算。
都說伴君如伴虎。
虎亦有情,全看緣分。
不管是八爺黨,
還是太子黨,
玉柱誰都不怕,
唯獨有點忌諱喜歡動粗的草包老十。
動粗這種事情,
即使玉柱梭哈了,也幾乎不可能取勝,
只能是兩敗俱傷。
老十雖然沒有圈在家里讀書,去黑龍江祭山,卻是一件異常辛苦的差事。
在沒有火車飛機的年代,
真的是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
尤其是走陸路的跋涉幾千里以上,
沒有硬化的道路又顛簸難行,格外的辛苦。
大清的祭山,
只要沒有指明,必是長白山。
皇帝的意思,
其實很清楚了,等于是變相懲罰了老十。鼓勵玉柱繼續當刀,左砍老八,右砍太子。
只是,令玉柱沒有料到的是,皇帝忽然話鋒一轉,問他:“兩淮鹽政收銀日少,
汝可有良策?”
玉柱一聽就知道,康熙這是想讓他幫著曹寅脫困了。
曹寅欠了太多的錢,已經還不清了。
可問題是,康熙待曹寅真的是很不錯了,
讓他和蘇州織造李煦,輪流擔任兩淮巡鹽御史,以彌補南巡欠下的虧空。
不料,當了巡鹽御史后,曹寅鬧的虧空,不僅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三成。
“回皇上,臣還真琢磨過這個問題。臣有三策,上策,銷鹽區兩年一換,面向全國的鹽商,不分地域的招標,誰出錢多,就把某個銷鹽區給誰。中策,前十大鹽商的銷鹽區,每兩年通過招標輪換。下策,抄幾家鹽商,一半的收入歸朝廷,一半的收入拿去還清戶部的欠帳。”
玉柱的思路很清楚,有競爭才有進步。
現有的銷鹽體制,弊端叢生,肥了鹽商和鹽官們,朝廷卻沒有得到多少好處。
“招標?哦,朕明白了。”康熙那可是大學問家,雖然招標這個詞很陌生,仔細一琢磨也就懂了。
康熙晚年,一直想打準噶爾汗國。可是,朝廷的國庫銀子卻很有限,根本就支撐不起長期的戰爭。
招標,顧名思義,價高者得!
大清的鹽弊,主要是,鹽商的領域,完全是個封閉的壟斷領域。非兩淮鹽商,哪怕再有錢,也無法涉足銷鹽的領域。
玉柱的意思,就很清楚了,不管是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鹽商,只要有錢,都允許參與招標。
完全不需要擔心他們會不會虧本,因為,用自己的錢投資,肯定會用心去做。
拿別人的錢搞投資,永遠都是損公肥私,裙帶沾光。錢虧光了,方丈卻富得流油。
“各地督撫,不甚用心,何解也?”康熙這一問,就很深了。
各地的督撫,有的狠狠打擊私鹽,有的卻坐視私鹽泛濫。歸根到底,不過是個無利不起早罷了。
雍正登基后,一面強行把火耗歸公,一面發養廉銀,就是看穿了做官的本質。
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金榜題名,千里外去做官,就為了當個吃不起肉的大清官?
別逗了!
玉柱知道康熙的擔憂,便笑道:“臣有一策,可使各地督撫狠抓私鹽。”
“哦,快快講來。”康熙太缺錢花了,竟然有些迫不及待了。
刺激下邊官員沖政績的法子,玉柱知道的不要太多了。
他微微一笑,說:“回皇上,臣有一極其市儈之策。若是廣東省內銷官鹽甚多,則獎賞該巡撫一定比例之銀。同理,若該知府或該知縣完成了包銷的鹽銀,均予重賞,則國庫之虛,可緩解矣。”
以德治天下,從皇帝到臣下,個個都羞于言利。
但是,無利誰會賣命去干呢?
這就形成了一個悖論,滿嘴道德文章,骨子里卻是無官不貪。
玉柱的身份太低了,若不是機緣巧合,難有單獨召對之機。
機會難得,玉柱自然要在皇帝的心目中,奠定他會搞錢的深刻印象了。
皇帝的身邊,壓根就不缺馬屁精,缺的是擅長搞錢的能吏。
雍正為啥那么的寵信田文鏡?歸根到底,不就是田文鏡不怕得罪官紳,不惜采取暴力的方式,強力推行攤丁入畝和官紳一體納糧,大大的搞來了錢么?
乾隆想花多少錢,和紳就能弄來多少錢,還沒有惹出太大的麻煩來。
滿朝幾萬官員,就數和紳最能搞錢來花,晚年的乾隆豈能不倚賴之?
嘿嘿,康熙之和紳,玉柱之所愿也!
康熙仔細的琢磨了一番,越琢磨,就越覺得玉柱所言,甚為有理。
只是,此策確實極為市儈,很容易惹來翰詹科道的清流們的非議。
康熙,那可是打仗的老行家了。平三藩,收臺灣,三征準噶爾,北擊羅剎國,差不多打了半輩子仗了,戰爭經驗異常之豐富。
他缺的只是錢而已!
“魏珠,搬個錦凳來,上茶,讓這小子慢慢的說。”康熙想搞錢的時候,待人格外的寬仁。
玉柱謝恩之后,心安理得的坐到了錦凳之上,不慌不忙的拿著茶盞,潤了潤唇,卻沒喝。
喝多了茶水,急著要上官房,那就麻煩大了。
“除此之外,尚有何策?”康熙這一問,早在玉柱的意料之中。
晚年的康熙,屬于又當又立的范疇,既想搞到錢去打準噶爾,又不想落下盤剝百姓的罵名。
“回皇上,臣有一策,可解燃眉之急。江蘇和浙江,這二省,可謂是魚米之鄉,膏腴之地,可試行攤丁入畝也。”
攤丁入畝之策,并不復雜。難的是,全面鋪開之后,官紳皆怨。
玉柱的這個建議,就包藏了自己的小心思了。
抽富省之錢,補貼朝廷之用,此所謂財政轉移也。
這個倒沒啥!
主要是,這兩省官紳的靠山,皆為漢臣。在朝廷之中,真正掌權的都是滿臣。
說白了,江浙兩省的官紳得罪了,也就得罪了。不至于對玉柱這個滿洲豪門子弟,帶來太大的風險。
“民怨必沸騰,何解也?”康熙當了四十五年的皇帝了,政治經驗異常之豐富,他很快就抓住了核心問題。
玉柱心里明白,康熙沒說出口的話,其實是,若激起民變,何以治之?
“回皇上,浙省之民,皆喜從商。以微臣之見,可令寧波府開埠,允許與洋商做生意。則必可解民怨之憂也。”玉柱的意思,說的很清楚。
攤丁入畝之后,等于是朝廷挖了江浙兩省官紳們的肉。
本著拆了東墻補西墻的原則,朝廷憑空多收了錢走,如果不作出彌補的話,民變就難免了。
經濟之論,也就是怎樣搞錢的法子,無論怎么去探討,都是皇帝最關心的問題。
玉柱在乾清宮里,這一坐,便是一個半時辰。
末了,康熙又問玉柱:“為何不在直隸推行?”
嘿,這話就很有點誅心了。
直隸是什么地方?
黃帶子和紅帶子遍地爬的地界啊。
清兵入關后,八旗貴族們大肆圈地,整個順天府及直隸,最好的上等良田,全被旗人占了個精光。
權貴們的莊子,全在四九城附近呢。
玉柱若是建議在直隸搞攤丁入畝,嘿嘿,也別惦記著山陵崩之時占便宜了,全體滿洲貴族們的唾沫星子,足以淹死他。
說白了,玉柱敢挖滿洲權貴們的肉,他們就敢要了玉柱的小命。
“回皇上,如此重大的國策,自然需要試行的,切不可操之過急。令人人皆受損,導致阻力過大,絕非善策也。”
玉柱的回答滴水不漏,令皇帝很滿意,便賞了一頓豐盛的午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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