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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章·“與諾爾握手后(中)”

  “我們要去古堡主人的房間看看,要一起嗎?”徽白說。

  “……好。”蘇明安示意影蘇不要貿然動手,點頭道。

  一行四人躡手躡腳游蕩于古堡,片刻后,他們潛入了一間房間。

  “居然沒有任何守衛。”安忒托莉亞謹慎道:“蘇明安。”

  蘇明安與影蘇同時回頭。

  “一人一個角落,慢慢搜向中間吧。”安忒托莉亞說。

  搜索開始,蘇明安試了下自己的技能,竟然能用,他立刻開啟了“線索洞悉”,很快找到了一個紅圈。

  那是一本冊子,蘇明安翻閱起來。

  《人物生存指南》

  01:不要靠近叫“徽白”和“蘇明安”的人,一旦與他們成為朋友,死亡風險大大增高。

  02:不可以說出臟話與敏感話題。

  03:不可以進行脖子以下的不健康活動。

  04:不可以進行過于血腥暴力的行為,殺傷行為請盡可能簡潔干凈。

  05:不要讓他們完全了解你的一生、你的過去、你的理想,一旦等他們了解完你這個人,你很大概率迎來死亡。

  06:如果他們說出類似“玩家”、“任務”、“npc”、“世界游戲”的話題,請無視并忘記。

  07:不要試著和他們產生友情以上的感情,尤其不可以進行告白和親密肢體接觸等操作。

  08:你的一切行為都要有合理邏輯,不可以一拍腦袋決定,也不可以反復無常,故事沒有現實荒謬,請尊重人設。

  “這是誰的生存指南?”影蘇湊了過來:“npc的吧。”

  “不可以說出臟話和敏感話題,不可以進行脖子以下的活動……”蘇明安喃喃自語:“難道是規則怪談?”門徒游戲的第三關明溪校園就是規則怪談,和第十四個副本有什么關系?

  “有趣啊,你看第五條。”影蘇摸著下巴笑:“一旦等我們了解npc整個人,npc就很大概率迎來死亡……”

  “像是故事啊。”徽白插嘴道。

  二人回頭,只見金發燦爛的高挑青年插兜走來,宛如悠悠走來的一個大太陽:“按照大部分故事的邏輯來說,一個人塑造得差不多,就可以死掉了。這個人之前的一切光輝耀眼的品質和經歷,都是最后死亡前留下的鋪墊,鋪墊越精彩越厚重,死掉的時候就越震撼。所以,按照這個邏輯來看,一個人要是想在故事里活下去,最好的辦法確實是——不讓主人公了解他/她,不讓劇情發展到他/她身上。”

  “還真是刁鉆的思考角度。”影蘇挑了挑眉。

  “要是真把副本當成一個故事來看,那么這種邏輯確實是正確的。”徽白說。

  “那完了,我現在很了解你啊,徽白。”蘇明安突然說。

  “哈哈哈……”徽白笑了幾聲:“你也看到了,這冊子上說了——不要靠近叫‘徽白’和‘蘇明安’的人,說明在這個故事看來,只有我和蘇明安算是主人公?雖然我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判斷,明明還有很多出色的玩家。但是,不用擔心啦,諾爾你是沒關系的。”

  安忒托莉亞冷靜道:“那我們違反了規則會怎樣?徽白,你來說句臟話。”

  徽白保持微笑。

  安忒托莉亞保持微笑。

  看來誰也不會以身試險。

  突然,背后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有人來了。”安忒托莉亞立刻道:“分散!”

  四人立即散開,下一刻,他們覺察到了一股極強的危險感。饒是以徽白的實力,都感覺到了威脅。

  影蘇迅速張開隱身衣,將蘇明安覆蓋在內。

  “嗒,嗒。”

  略帶高跟的腳步聲。

  門被推開,走廊的黯淡燭光稀疏灑落,隨之是一個瘦削的人影。

  那是一個少年,略帶偏斜的白色劉海之下,是一雙如珠似玉的金黃眼瞳,身著白色長袖,衣領與袖口均帶翻花,燈籠短褲露出白皙的小腿,足蹬一雙純白皮鞋。

  他出現的那一刻,每個人眼前都浮現了一個血紅的系統框:

危險度:最高特征:未知即死規則:未知逃亡規則:未知  備注:請極其小心!!

  “……靠,真是規則怪談。”影蘇在心里抱怨。

  這種規則游戲最不講理,不管你實力多強,違反了規則就死,容錯率極低。最倒霉的是,他們貌似碰上了最強的怪談。

  “……真是規則怪談?”蘇明安的想法卻不太一樣。

  他已經認出,那白發少年,赫然是蘇琉錦。第一次世界游戲不包含羅瓦莎,羅瓦莎這群人怎么出現了?

  白發少年微笑著走進來,雙手插兜,似在散步,他略含深意地看了眼桌上散落的冊子,明顯發現了這里有人來過。

  “嗒,嗒。”

  他路過了徽白與安忒托莉亞藏身的窗簾,駐步。

  二人屏住呼吸,他們可不想和最強的怪談對上,動輒“觸之即死”。在他們的膽戰心驚中,白發少年終于再度邁步,走向蘇明安與影蘇藏身的墻角。

  不到兩步的距離,白發少年駐步。

  蘇明安明顯感到影蘇的呼吸粗重了一些。

  “嘭!”忽然,門外傳來一陣激烈的腳步聲,伴隨著一個男人的尖叫,應該是正在被追趕的玩家。

  蘇琉錦步子一頓,緩緩轉身,離開了房間,走向了那個男人的方向。

  片刻后,走廊盡頭傳來一陣極其凄慘的叫聲。

  “趁這個機會,散開!”徽白喊了一聲。影蘇立刻拉上蘇明安向外沖去,“嘩啦”一聲撞碎了玻璃,二人從古堡高樓墜落,落在雪地。

  “……你們是誰?”忽然,前面傳來一個驚慌的女聲。

  二人抬頭一看,是一位墨發少女,她皮膚蒼白,眼皮厚重,嘴唇如火,像是西歐油畫里濃墨重彩的美人。少女身著綴著血紅玫瑰的蕾絲長裙,提著一個小花籃,正在花園里采花。

  “這不會是那個藍毛的女兒吧。”影蘇說。

  “……看年齡也不對啊。”蘇明安吐槽。

  “我乃這座古堡的公主伊莎,你們是誰!”墨發少女緩過神來,指著二人道:“你們,你們是從樓上跳下來的,莫非正在與侍女偷情?”

  “你這是什么腦回路啊!從樓上跳下來就必須是偷情嗎?”影蘇忍不住吐槽:“還有你們的稱號也太混亂了吧,古堡主人是伯爵,你怎么能是公主啊?”

  “我……”伊莎羞惱地跺了跺腳:“要你管!”

  原來是自封的公主……蘇明安回頭看了眼窗戶,蘇琉錦沒有追上來。

危險度:較低  即死規則:對她說,她的愛人不會回來了。

逃亡規則:未知  備注:005的出現時間大多在花園里,她在等候她天上的愛人。每當玫瑰開得最嬌艷的時候,她的愛人就會出現,與她相擁。

  你收到了“伊莎公主”發布的任務·“為我尋一朵玫瑰花”

  任務內容:為伊莎公主找到一朵最嬌艷的玫瑰花。

  任務獎勵:一柄鑰匙。

  “哇哦,原來我們是落到另一個怪談的范圍里了。”影蘇想了想:“不過這個看起來安全一些……總之,先幫她找花吧。”

  “嗯嗯。”伊莎滿意地點頭:“那么找花之前,我要給你們一人起一個名字。”

  “找花和起名有什么關系?”蘇明安抬眼。

  “公主說的命令,聽著就好了!”伊莎指了指蘇明安:“那么你叫……藍玫瑰。”

  還挺好聽的……蘇明安猶豫了一會,沒打擾她的興致。

  “你叫……”伊莎指了指影蘇:“黑色墨魚。”

  “喂。”影蘇瞬間不爽了:“為什么我叫黑色墨魚啊?哪里像了!”

  “本殿下這么取名,就不要反對了。”伊莎叉著腰:“好啦,快去找玫瑰花吧,黑色墨魚。”

  蘇明安與臭著臉的影蘇啟步,伊莎跟在身邊。

  “你的愛人是什么人?”蘇明安問。

  “我的愛人,他是天底下最厲害、最英俊的人。”伊莎驕傲道。

  “少女,不要戀愛腦啊!”影蘇搖搖頭:“他每天晚上才和你見面,就那么一點點時間,熱情遲早會消磨殆盡的。”

  “你談過嗎?就指教我?”伊莎哼了一聲:

  影蘇無力慘敗。

  “古堡主人和你是什么關系?”蘇明安說。

  “哦,你是說戀尸癖啊。”伊莎說。她有給每個人起外號的愛好:“戀尸癖他……是我們的領頭人。”

  “領頭?什么領頭?”蘇明安說。

  “殺死天上那些家伙啊。”伊莎說:“我們的組織叫作命運之輪,戀尸癖是我們的頭兒,這座古堡是我們的據點。”

  聽到這話,蘇明安突然頭一痛。

  “我在意的是……”菲尼克斯向前傾身,瞇起雙眼:“你想……更進一步嗎?”

  琴斯不言不語。

  “這個地方,是命運之輪的據點之一,這座古堡的主人,是命運之輪中的一員。”菲尼克斯道:“反對觀測,反抗命運。這是我們的信條。”

  “反抗……命運?”琴斯抬起頭。

  腦中涌出了一段不存在的記憶,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頭。

  上一周目,蘇敬棠說了,天上有一些“農場主”,現在又恰好出現了一個來自天上的愛人,那么這個愛人就是所謂的“農場主”。作為下凡的“農場主”,他喜歡上了一只“火雞”伊莎,二人結為了情侶。

  蘇明安勉強用著伊莎的詞:“戀尸癖是怎么把你們聚集到這里來的?”

  “聚集?”伊莎的神情呆滯了一瞬,露出了單純的微笑:“沒有聚集,我們睜開眼就在這里。”

  “你誕生起就在這里?”蘇明安說。

  “對啊,我誕生的時候……”伊莎拎起裙擺,轉了個圈兒,她那張濃墨重彩的美麗的臉龐更顯動人:“就是這樣的年齡,就是這樣的容貌,沒有從小長大的記憶,也沒有父母。”

  她仰起脖子,掰著手指:“白墓碑、蛋糕臉、小騎士、紫貓貓……他們幾個也和我一樣,都是這樣突然誕生在這里的。嗯,總之,我是伊莎公主,我有一個天上的愛人,我們很相愛。”

  蘇明安與影蘇對視了一眼。

  “……角色嗎。”影蘇說。

  很顯然,這不是正常的生命,更像是突然被“創造”出來的人物。

  “如果我推測不錯。”蘇明安說:“天空之外,是一群更高維的‘創造者’,他們創造了伊莎這些人,給他們設置了設定,比如給伊莎設置了‘必須愛上誰’的設定。然而,古堡主人誕生了反抗的想法,他將這里命名為命運之輪,開始策劃反抗。”

  至于命運之輪真正的頭兒徽墨,由于徽白現在還沒有去羅瓦莎,所以徽墨還沒有出現。

  但是,這樣仍有一些邏輯漏洞。

  諾爾到底想要他看什么?

  “你真的愛那個天上的人嗎?”影蘇看向伊莎:“其實這只是你的設定吧,就像刻在你DNA里的東西,你其實不愛他吧。”

  伊莎沉默了一會,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愛他。但我在看到他第一眼就知道,我愛他。”

  “每天晚上,我才能見到他一會兒,但那一小會,我在全心全意期待著。”

  “因為我只有愛他,我才能活著,這座古堡才能如此寧靜。”

  “愛他是我的意義,也是我的使命。”

  蘇明安感覺這番言論似曾相識。

  這時,影蘇摘下了一朵鮮紅的玫瑰:

  “喏,公主殿下,這朵算嬌艷嗎?”

  “嗯……還有些差距,不過確實找不到更好的了。”伊莎接過玫瑰,輕哼一聲:“好吧,本公主算你成功吧。”

  她將一枚鑰匙放在影蘇手里,轉身走向花海。

  那一刻,一道男人的身影出現。

  玫瑰簇擁,枝葉搖曳,夜風揚起酒紅色的長袍。風雪間,伊莎露出微笑,她輕巧地拎起裙擺,向男人小跑而去。

  下一刻,他們在花海之間擁吻。

  “……非禮勿視!”影蘇拉著蘇明安低頭,嘴里碎碎念道:“那就是她的愛人?從天上來的愛人?”

  “走吧。”蘇明安轉身。

  忽然,他聽到了影蘇的驚呼。

  他回過頭,看到夜風之下,花海里的男人一劍刺穿了伊莎的胸口。

  他們似乎小聲說了什么,男人毫不留情地拔出劍,轉身離開,身影很快消失。

  蘇明安跑過去,墨發少女倒在玫瑰之間,血色染紅了她潔白的臉頰,卷翹的睫毛輕輕顫著,長裙飄逸滑落。

  望見他,伊莎扯了扯嘴唇,涌出鮮血,小聲笑著:

  “……他好像不愛我了。”

  影蘇立刻拿出了一根長笛,吹奏起來。悠悠笛聲間,伊莎的臉色漸漸轉好。

  “怎么回事?”影蘇說。

  “他……剛剛質問我,命運之輪是什么情況,我們是不是要反抗他們。”伊莎斷斷續續地說:“你們剛剛的話讓我產生了疑慮,于是我反問他,我們之間的愛情,難道是這些疑慮可以割裂的嗎?我問他,我對他的愛情,到底是我的真心所想,還是……刻在我DNA里的東西?”

  “他說,他真的愛我。但他不能放任我們的反抗……”

  “他就,刺了我一刀。”

  “我能感覺到,他還是心軟了,故意沒有刺致命的地方。呵呵,呵……黑色墨魚,我該怎么辦啊,如果他不喜歡我,那我就不是公主了……”

  “他捧著你,你才能是公主?”影蘇不爽道。

  “可是,如果他不愛我。”伊莎摸了摸胸口的血洞:“誰來給我們生存資源,誰來一日三次投下食物,誰來調整三日凌空的時間……誰來,投喂火雞呢?”

  她笑得極其蒼白,像是信仰被粉碎般痛苦。

  “黑色墨魚和藍玫瑰可以。”蘇明安說。

  伊莎略微睜大了眼。

  “伊莎公主和戀尸癖可以。”蘇明安說。

  “白墓碑和蛋糕臉可以。”

  “小騎士和紫貓貓可以。”

  “雖然不知道他們是誰,但你們自己就可以。”

  “要么遮蔽那天,讓農場主再也無法影響你們。要么掀翻那天,讓農場主徹底滾蛋。”

  突然,他聽到了諾爾很輕的聲音:

  沒錯。

  ——要么,終結“他們”對于我們結局的觀測。要么,殺死“他們”,讓“他們”永遠無法窺視我們。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蘇明安隱約摸到了一點。這人真是拐彎抹角,就不能直接說出來,非要像古代謀士一樣,講那么多故事讓自己悟嗎?

  也有可能,是無法直接說出口,確實只能靠蘇明安自己悟。

  “……好。”伊莎在影蘇的攙扶中起身,緩緩道:“我帶你們去見古堡主人。”

  “稍等一下。”蘇明安說:“我希望你能畫下你愛人的模樣,我想看看天上的人到底是什么樣的。”

  伊莎點點頭:“好。”

  她帶他們來到一個房間,拿出筆墨。

  這時,“鐺”地一聲鐘響,從宴會廳傳來。

  “是‘進餐時刻’,要去放逐投票了。”影蘇說:“伊莎,我們過會回來。”

  “嗯。”伊莎說。

  蘇明安與影蘇來到了宴會廳,原本十六人的宴會廳,竟只剩下了八九個人。

  藍發少年再一次出現在了席位上,他打了個哈欠,擺了擺手:“快點,別磨蹭,我還要照顧她,你們快點投票。”

  他口中的“她”,赫然是他身邊的宛如洋娃娃的女人尸體。

  果然是戀尸癖,伊莎沒起錯外號……蘇明安目移。

  幾人商討之下,放逐了一位普通玩家,蘇明安和影蘇雖然是惡魔,但沒有做出任何殺人行為。

  “為什么放逐我,為什么不放逐他!”這個玩家臨走前,狠狠指著影蘇:“這個家伙滿身邪惡氣息,一看就不是好人!你們遲早都會被他殺掉的!”

  影蘇眼皮不抬,一副已經習慣的樣子。

  “哦,對了。”放逐結束后,無翼提了一嘴:“還活著五個人的時候,游戲就會結束,各位加油吧。”

  他打了個哈欠,身影遠去。

  ——蘇明安果斷跟了上去。

  “小心啊!”影蘇立刻緊跟其后。

  徽白與安忒托莉亞對視一眼,也跟了過來。

  “那種大BOSS很危險的,你就這么跟上去嗎?”影蘇在后面說。

  “剛才我就很奇怪了。”蘇明安邊走邊說,頭也不回:“在怪談面前,你害怕什么?”

  “嗯?”影蘇睜大了雙眼:“我不該害怕嗎?”

  “你難道不該以身犯險,想盡辦法探出重要信息嗎?為什么那么慫?”蘇明安說。

  “廢話,那很危險啊。”影蘇說。

  這么交流著,蘇明安突然回頭,發現影蘇不見了。

  他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霧中,周圍什么也沒有。

  他是被古堡主人拉進了什么領域嗎?

  “你追過來做什么。”無翼站在前面說。

  “無翼。”蘇明安開口:“這里是第四億次世界游戲的第十一副本羅瓦莎,還是第一次世界游戲的第十四副本謊言者十八試煉?”

  “哦。”無翼回過頭:“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

  “那我換個說法。”蘇明安說:“我們,見過嗎?”

  無翼沉默地勾了勾唇角。

  “嗯,還不回答。”蘇明安說:“我見識到了,你的劇情真的很有意思啊。”

  “呵呵,我確實聽不懂你在說什么,古堡的客人。”無翼笑了笑。

  “我想打破‘命運’,應該怎么做?”蘇明安說:“可以加入你們嗎?”

  故事看到這里,他已經大概明白了——諾爾·阿金妮想要打破循環,想要一個不受拘束的結局,就是打破所謂“命運”。

  諾爾認為,目前為止的所有結局都被限定在框架里,都會永無止境重復,都會一次又一次再發生。而他想要一個不存在任何拘束的結局。

  但這個概念很奇怪啊,什么結局才算是不被拘束?之前的一些結局,不也是他們親出來的嗎?

  蘇明安不明白所謂“最美好結局”的具體意思,但涉海線和守岸線的結局一定不是。綜合目前的所有信息,都匯聚在一個關鍵詞上——“命運”。

  那么,和“命運”強相關的命運之輪,很重要。

  無翼有些驚訝,笑著在原地轉了個圈:“你想加入我們命運之輪,可以。需要一點點考驗。”

  他張開手,輕輕揮舞了一下。

  “要打破命運,需要打破自己與生俱來的‘設定’。”

  “你能夠脫離自己的‘設定’嗎?”

  忽然,周圍亮了起來。

  無翼的身影不見了,蘇明安環顧四周。

  ——他看見了一個黑發黑眼的小少年。

  小少年背著書包,穿著臃腫的校服,站在一個豪華的宴會廳下,站在喧鬧人群的邊緣。

  蘇明安目光頓住。

  ——這是他的記憶,十七歲的那年,他參加同學博龍的生日派對。

  如果將一個人的過去視作“設定”,如果父親救人而亡、母親進入精神病院上被稱作“設定”,如果自己在世界游戲開始前的十八年的人生被稱作“設定”,那么,難道不相信自己的過去,就是打破“設定”嗎?

  此時,派對正是高潮,巨大的多層蛋糕被推出來。

  萬眾矚目中,一個微胖的男孩走出,他被簇擁在中央,面頰被映得紅潤飽滿。

  “讓我們祝今晚的小壽星——”有人舉起麥克風:“博龍,生日快樂!”

  人們一齊送出祝福:

  “博龍!十七歲生日快樂!”

  “謝謝大家!”高臺上微胖的男孩笑著,深吸一口氣,在眾人的歌聲里吹滅了所有火焰。

  無數紙屑禮花筒旋即擰開,“嘭嘭”作響,飛旋的彩虹絲帶漫天落下,覆上博龍的頭發,也灑了臺下的黑發少年滿頭滿臉。

  宴會廳里,小蘇明安微微屏息,一些彩紙粘在了他的睫毛上,視野頓時碎裂成模糊而炫目的色塊。

  同學們依次給博龍送上禮物,大多是精致的手表、擺件、玉石。博龍的家境一直很好,如果不是博龍極力邀請,蘇明安也不會來參加。

  小蘇明安緊跟著上去,送上了自己略顯寒酸的禮物——一個手工鋼琴擺件,這已經是他省出來的禮物。

  旁人的目光變得有些嫌棄,博龍卻笑著接過,拍拍小蘇明安的肩膀:“不愧是我的好哥們,我喜歡這個禮物!”

  小蘇明安走下臺后,祝福的聲浪幾乎掀翻屋頂,博龍的父母走上前去,踮起腳尖,在兒子的額頭上印下一個吻。博龍站在燈光下,笑得無比幸福。

  小蘇明安別開了眼,視線在流光溢彩的水晶燈上飄忽。那燈光折射出無數冰冷銳利的光點,懸在頭頂,像是某種無聲審視的目光。胃里忽然微微抽搐了一下,他下意識地,用校服袖子胡亂蹭了蹭眼睛。

  ……這天晚上,他看到了很多以前吃不到的東西,他吃了很多,吃到胃有些脹痛。

  派對結束后,人們漸漸散場,小蘇明安卻悄悄走向那個巨大的蛋糕,奶油已然狼藉。他目光掃過,手伸向其中一支蠟燭。那蠟燭很短了,尾部凝固著一點深色的蠟油。

  指尖觸到一點殘余的溫熱,他飛快地將它攥進手心。

  一路上,他坐在最后班次的公交車上,緊緊握著那截短短的蠟燭。

  回到住處,迎面撲來的是灰塵和廉價消毒水混合的氣息。他摸索著按下開關,一張舊床、一張吱呀作響的書桌、一把散了藤條的椅子,墻上相框里一張顏色褪得模糊的全家福——父母的笑容嵌在泛黃的紙面上,遙遠得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他走到廚房角落,打開冰箱,里面只有一袋超市打折的臨期面包,他小心地拿了出來。面包皮已經有些發硬,他捏出一片,沉默地咬了一口,干澀的面包屑在口腔里緩緩化開,彌漫著一種接近紙板的味道。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來那根順來的蠟燭,它那么短,頂端燭芯焦黑,滾落著博龍祝福里殘存的蠟淚,安靜地躺在掌心。

  他捏起那根蠟燭,輕輕、輕輕地立在面前那片干硬面包的正中央。那點可憐的奶油殘跡勉強充當了固定蠟的基座。然后,他摸出鑰匙鏈上掛著的一個廉價塑料打火機。“嚓”,微弱的一簇火苗跳了出來。

  昏黃的燭光顫巍巍地跳躍著,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投下兩粒微小的、閃爍的光點。

  這簇借來的、屬于別人廢棄之物的微光。

  他微微前傾身體,雙手下意識地在膝蓋上攥緊,指節有些發白。

  接著,清朗而顫抖的嗓音,響徹了這個寂靜而冰冷的家。

  “祝我生日快樂。”

  “祝我生日快樂。”

  “祝我生日快樂……”

  “祝我生日快樂……”

  他慢慢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顫抖,湊近那豆燭火。他屏住呼吸,朝著那微弱的火焰,很輕、很輕地,吹了一口氣。

  噗——

  燭火應聲而滅。

  最后一道細微的青煙裊裊升騰,迅速消散在昏暗的燈光里,仿佛從未存在過。

  他依舊保持著雙手合攏在膝蓋上的姿勢,后背挺直,對著眼前這塊插著殘燭的、冰冷的臨期面包。

  墻壁上,父母的舊照片徹底沉入陰影,模糊的笑容隱沒在昏暗中。

  他坐在那里,寂靜的房間里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聲,以及窗外遠方城市傳來隱約的、永不停歇的轟鳴。

  ……這是博龍生日不要的。

  別人許完的愿,可以輪到他。

  蘇明安站在遠處,望著這段記憶。

  他又看到那個小少年,走在潮濕悶熱的空氣下,夕陽燒紅了半邊天,小少年撿著瓶子,路過了街角商城的大電視。

  小少年被電視吸引,停住了腳步。

  電視屏幕里,一群穿著西裝長裙的小孩,置身于一個他無法想象的、穹頂高聳如天穹的音樂廳里。那些年輕的臉龐沐浴在舞臺輝煌的頂光下,神情自信,仿佛他們天生就該站在世界的中央,接受仰望。

  ……那是去國外參加鋼琴音樂會的孩子們。

  小蘇明安駐足許久,定定望著他們飛舞的手指,望著他們熟悉的指法,這首曲子……自己也會……

  “嗯哼哼哼”

  他不由得哼起了這些自己曾經學過的鋼琴曲,他看著他們锃亮的皮鞋,又低頭看了眼自己破洞的運動鞋。

  他站了很久,直到站到節目結束,直到光鮮的孩子們笑著謝禮,直到雙腿發麻。

  突然,一張憤怒的臉擠占了他的視野,不由分說,指著蘇明安就罵,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

  “蘇明安,你這個殺人犯!你害死了我家芷珍,你就算拉黑了我的電話,我也還能找到你。就算你逃過了法律的制裁,別以為你能心安理得生活下去,我會一直跟著你,讓你在周邊徹底無地自容……”

  女人的唾罵中,小蘇明安靜靜地回視。

  周圍人驚訝地看過來,目光像無數細小的芒刺,肆無忌憚地扎在他身上。

  “說什么呢!胡說八道!”這時,一聲粗糲卻不容置疑的斷喝猛地撕裂了這粘稠的空氣。

  人群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撥開,趙叔叔像一堵突然出現的墻,擋在了蘇明安身前。他穿著沾滿灰漿點子的舊工裝,臉頰被太陽曬得黝黑發亮,額頭上深刻的皺紋里嵌著汗漬和灰塵。他狠狠瞪了那女人一眼,眼神銳利得像工地上的釘子:“一邊去!別管我兒子!有本事沖我來!”

  女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氣勢懾住,悻悻地嘟囔了幾句。趙叔叔這才轉過身,粗糙的大手一把拉過小蘇明安的胳膊,將他從那片令人不適的焦點中拽離,融入街道上流動的人潮。

  夕陽下,他們一前一后沉默走著,男人有力的身形遮蔽了大多陽光,少數血一般的陽光落在小蘇明安的眼底。

  “……叔叔。”

  “嗯。”

  “我沒害死她。”

  “叔叔知道。”

  “我一直在幫她,一直給她帶早餐,教她做題,幫她避開校園霸凌。她抑郁癥,最后跳了樓……”小蘇明安說到這里,輕輕用袖子抹了抹眼眶。

  “嗯。”

  “因為最后接觸她的人是我,她家人就說,是我害死了她。”

  “叔叔知道。”

  “我記得,她說過一句話:沒有人會真心幫她,所有人都是自我感動,只是一次又一次給了她虛假的希望和美好,又在她覺得會變好的時候,很快把她拋下。她說,我對她越好,遲早有一天我還要離開她,所以我為了她好,是為了害她。”

  “瞎扯!”

  趙叔叔忽然回過頭,扶住蘇明安的肩膀,認真地說:“你幫人,就是在幫人!背后根本沒什么害不害,是她人心不足蛇吞象,覺得你應該永遠幫她。那句諺語叫什么來著……呃,給一點米叫作恩,給很多米叫作仇!”

  “那……”小蘇明安抬頭:“我不該幫她嗎?”

  “你覺得該嗎?”趙叔叔說。

  小蘇明安想了想,說:

  “該。”

  “那就對了!”趙叔點頭:“咱們啊,就放手去幫,想幫就幫,別管那么多。你伸出那么多援助之手,就算其中有些人狼心狗肺,也總有人是真的好人吧!他們受到幫助,咱開心,這就成了!”

  “嗯……”小蘇明安想了想,片刻后,鄭重地點了點頭:“嗯。”

  “所以啊,人生還長,你還小,以后肯定會遇到更多狼心狗肺的人,還有很多理所應當覺得你應該幫他們的人。別管,遵從你自己本心去做。”趙叔叔拍了拍小蘇明安的肩,寬厚的手掌滿是老繭:“咱不后悔,那就行了!但是呀,做之前還是要考慮下,你心中的火,在幫人時,會不會燒到自己。”

  “嗯。”小蘇明安再度用力點了點頭。

  “你這手上的,是啥呀?”趙叔叔忽然注意到了蘇明安手里的東西。

  “袋子。”

  “袋子里的是啥?”

  “撿的被子。”

  “干啥?”

  “我洗了洗,等會送給橋洞底下的流浪漢。”

  “……”趙叔叔愣了會,忽然露出釋然的微笑,大手用力摸了摸小蘇明安的頭,將他的黑發弄得一團亂:“嘿……你小子,咱白擔心了。走!叔叔陪你一起。等會路過面包店,買點面包吧,那些人應該餓了。咱們今晚就少吃點。”

  “好。”

  蘇明安站在虛無里,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看到這一段。

  他的目光時而停留在這些畫面,時而呆呆地望著無翼剛剛消失的方向。

  明明在“漫長”的世界游戲里,自己已經快要想不起來這些。

  明明自己已經做好了成為世界樹的準備,坦然地邁向死亡,欺騙自己忘記那些對于活著的眷戀。

  明明一切已經無法改變。

  明明未來已經注定。

  為什么。

  為什么還要喚回這些自己作為“人”的過去,這些殘留渴望?

  與影蘇吐槽打趣時,他以為自己已經完全接受了這種結局,甚至感覺不到難過,心頭唯有寧靜。直到這一刻,他忽然呼吸急促。

  突然一發不可收拾。

  像是緊閉的閥門突然被打開,像是埋在沙子里的人突然爬起來大口呼吸,他捂著自己的喉嚨,半咳嗽,半喘息。

  ……他真的很想很想這些人、事、物。

  他真的很想回到那個小家。

  “……諾爾·阿金妮。你贏了。”他在落淚,可表情仍舊平靜:

  “我確實不甘心,我確實還想要更好的結局。”

  “我確實很貪心,我確實不滿足于成為一棵永恒的樹。”

  “所以,你還想給我看什么?除了喚醒我的渴望,還有什么?”

  “結局已經無法改變了,你我都知道。只有下一次,下一次我……”

  眼前的畫面,還在繼續。

  為了給蘇明安“更好的生活”——一個能吃飽飯、能交上學費的“更好”,趙卓忠把自己扔進了烈日與塵土里。

  他什么都干,像一塊沉默而堅硬的磚,哪里需要往哪搬。扛鋼筋,拉車,端盤子,跑腿……啥都干。

  “哎呀,這風可真得勁兒!”趙叔叔心情好時,會帶上蘇明安騎小電驢去趕工,忍不住哼起調子跑得十萬八千里的小曲,破鑼嗓子在風里扯開,“我的熱情!嘿!好像一把火!燃燒了整個沙漠——!”

  他吼得全情投入,根本不管五音在不在家,尾音常常被風吹得七零八落。蘇明安起初會把臉埋在他背后,肩膀微微聳動著偷笑,后來有時也會忍不住,跟著那荒腔走板的調子,用很小的聲音哼哼幾句。

  風灌進嘴里,歌聲和笑聲都變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種單純的、被速度帶起的輕快,在夕陽漸落的街道上飛馳。破爛的電動車載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載著不成調的歌聲,像兩道微小的快樂剪影。

  偶爾日子不太緊巴的時候,趙叔叔會大手一揮:“走,兒子,今天犒勞犒勞,下館子去!”他們所謂的“館子”,就是校門口那排燈火通明、油煙繚繞的路邊攤。

  最常光顧的是“星星炸串”。一個被油煙熏得看不出原色的玻璃柜里,串好的里脊肉、年糕、火腿腸、雞柳在滾沸的油鍋里翻滾沉浮,滋滋作響,散發出勾魂攝魄的香氣。

  老板娘是個嗓門洪亮的中年女人,看到他們就笑:“喲,老趙帶兒子來了?今天吃點啥?”

  趙叔叔從來不說蘇明安和他沒有血緣關系,逢人只說是他兒子。

  趙叔叔豪氣地點上十幾串,挑的都是蘇明安愛吃的。炸好的串被撈出來,瀝油,刷上厚厚的、顏色鮮亮的醬料,紅的辣醬,棕的甜醬,撒上孜然粉辣椒面,裝進一次性紙碗里。

  蘇明安尤其喜歡星星炸串,外殼酥脆,內里綿軟,咸香滾燙的滋味瞬間在嘴里炸開。

  旁邊攤子是一塊錢一碗的素米線,小學門口經典的米線,清湯寡水,幾根豆芽,幾片生菜葉子,沉在碗底,湯水滾燙,撒上蔥花,再淋一點點辣椒油和醋。

  兩人常常坐在油膩膩的小板凳上,面前一碗米線,中間擺著共享的炸串。趙叔叔總把他碗里僅有的兩三片薄薄的豆干或者火腿片,一筷子夾到蘇明安碗里。

  除了被照顧的時刻,有些時候,反而是小蘇明安照顧趙叔叔。

  時代在變,消費的時候大多是掃碼支付。有時候,小蘇明安發現趙叔叔越來越像個老古董,智能手機在他手里像個燙手山芋。

  “這玩意兒……咋接電話來著?上次那個電話響,我劃拉半天,它咋不聽話呢?”趙叔叔皺著眉,手上屏幕毫無反應。

  小蘇明安搬個小板凳挨著他坐下,手指靈活地點開電話圖標。

  “按這里,綠色的能接,紅色的掛掉。”小蘇明安的聲音平靜耐心,像在教一個懵懂的孩子。

  趙叔叔瞪大眼睛,湊得很近,努力記住那個綠色的小方塊位置。

  “那……咋看那個……群里老師發的啥消息?”趙叔叔撓撓頭,又問。

  現在,蘇明安不再是“沒爸沒媽”的孩子,終于有個人能夠進入家長群,收到那些老師發的消息。

  蘇明安又一步步教他點開那個綠色的圖標,找到班級群,點開,把老師發的通知念給他聽。趙叔叔聽得非常認真,嘴里無聲地跟著念操作步驟,像個最虔誠的學生。

  更讓趙叔叔覺得神奇的是那些短視頻,那么多新奇的東西,時常逗得他合不上嘴:

  “嚯!這啥玩意兒?貓還能這樣跳舞?嘰里咕嚕的!”

  “這小蝴蝶是啥,這骨折眉毛又是啥?”

  “哎,這個生活小妙招真好,又可以省幾筆了!”

  這個男人的臉上總是交織著對新鮮世界的好奇、笨拙的理解,手機里傳來的那些或嘈雜或搞笑的背景音,像一條細細的線,將他與年輕的孩子漸漸相連。

  他竭盡能力跟上小蘇明安成長的速度,想辦法了解他的世界,那些新奇的名字。什么是“偵探”,什么是“劇本殺”,什么是“剪輯”……

  這個世界進步得很快,他腿腳不靈便,腦袋不靈活,總是跟不上來,但他始終在為了小孩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總覺得自己再努力一點,見識再多一點,就可以賺到更多錢,就可以給蘇明安更好一些點生活……

  這些碎片般的日常,沒有奢華的派對,沒有優雅的鋼琴,沒有電視里高聳的音樂廳。

  只有炸串的油香、米線的熱氣、電動車后座的風、跑調的歌聲,以及一部舊手機上折射出的微小光亮。

  他們的小家越來越充實,桌上的菜不再只是稀粥小菜,能吃肉的時候越來越多。

  甚至趙卓忠琢磨著,能不能把那輛叮當響的破電動,換輛嶄新的小電動,這樣接送蘇明安,不至于被其他人笑話。

  直到一個月初,趙叔叔揣著幾張鈔票走進屋,搓了搓手,笑著說:

  “走!”

  “叔錢攢夠了,帶你買新電動車去!”

  蘇明安立刻放下了筆,一溜煙跟了上去,他們已經相看了許久了,有一面玻璃后的電動車,橙黃色的,漂亮極了,奔跑起來就像一個太陽,在夕陽下騎著那樣的車,他們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江面,像是魚鱗……

  畫面到此截止,周圍再度恢復了虛無。

  無翼的身影再度出現,攤了攤手:“還要繼續考驗嗎?”

  “你怎么知道這些過去?”蘇明安輕輕呼出一口氣,問道。

  “別誤會,我看不到你的過去,這是你自己腦子里的。”無翼說。

  蘇明安鎮定片刻,平靜道:“繼續。”

  他不知道考驗到底是什么,但只是回顧記憶而已,只是讓自己更加舍不得而已……這不是很困難的考驗。

  周圍再度變化。

  買車的畫面不見了,取而代之,是趙卓忠有些蹣跚的步伐。

  院子里,依舊停著那輛破舊的電動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讓他們放棄了買車。

  小蘇明安背起書包,沒有急著去上學,而是走到趙叔叔面前。

  不知何時,趙卓忠那張憨厚寬闊的臉迅速凹陷了下去,人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枝,走起路來腳步虛浮,氣喘吁吁。他總說自己沒事,但看上去可不是真的沒事。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住了小蘇明安的喉嚨,越收越緊。

  “你得去醫院看看。”

  “看什么看!”趙叔叔擺擺手:“醫生一開口,就一堆要花錢的檢查,最后又不會檢查出什么毛病!你叔沒事兒!”

  蘇明安臉色蒼白,嘴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聲音不大,卻像石頭一樣砸在地上:

  “你不去醫院,我今天就不去上學了。明天也不去。以后都不去了。”

  趙叔叔渾濁的眼睛猛地睜大,里面交織著震驚、疲憊和恐慌。他看著眼前這個他幾乎用命在護著的少年,那眼神里的決絕讓他心頭發顫。

  空氣凝固了許久,只剩下趙叔叔粗重艱難的喘息。

  最終,那飽經風霜的臉上,所有的抵抗都化作了更深沉的疲憊,和一種認命般的悲哀。他閉上眼,長長地嘆了口氣,微弱地點了點頭。

  “去吧,去吧,反正又看不出什么毛病……”

  到了醫院,蘇明安扶著趙叔叔,感覺手臂下的身體輕飄飄得可怕,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他們坐在冰冷的長椅上,聽著不知從哪些角落傳來的病人們的哭聲,等待宣判的時間,把每一秒都拉長成煎熬。

  直到大門推開,蒼白的宣判降臨在他們手中。

  “這,我……”趙叔叔顫抖地攥著紙片。

  紙片角落,只能看見一個字。

  “……癌”。

  小蘇明安眼前瞬間黑了一下,耳鳴嗡嗡作響,只看到醫生嘴唇在動,后面關于治療方案和天文數字費用的話語,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那一天是如何走出醫院的,蘇明安的記憶一片混沌。只記得城市的陽光異常刺眼,照在身上卻沒有一絲暖意。

  巨大的“治療費用”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冰山,橫亙在他們面前,散發著森冷的寒光。

  命運像一個無法擺脫的詛咒,懸在破敗小屋的房梁上,懸在他的脖頸上。

  計算醫藥費的草稿紙上,金額后的無數個零令人眩暈。

  他們什么都做不了。

  他們只能回家。

  夕陽下,依舊是那頭“突突突”的破舊電驢,男人像是一夕白了發,再沒有唱那首“我的熱情好像一把火”,二人沉默地像是凍結的江水,一個前座,一個后座。

  “叔。”蘇明安說。

  “嗯。”

  “治。”

  “沒錢啊……”

  一句沒錢,道盡了多少悲哀。

  “多少錢,咱都治。”蘇明安抱著他寬厚的身體,感受著那種溫熱。

  那寬厚的身體顫抖了一下,疲憊的男人深深吸了口氣,又深深地呼出。

  “好,咱治,咱治……”

  “你還沒長大,你還要上大學,咱得治啊……”

  “治好了,我們再去買那輛電動車,帶著你在江邊兜風,啊……”

  趙叔叔的病情像退潮的海水,迅速帶走他最后的氣力。曾經能扛起水泥袋的臂膀,如今連端起一碗粥都抖得厲害。

  疼痛啃噬著他,日日夜夜。

  小蘇明安能做的,只是笨拙地照顧他,熬稀薄的米粥,洗沾著嘔吐物的衣服,在趙叔叔被劇痛折磨得蜷縮時,徒勞地用手掌去暖他冰涼的腳。

  然而,一種無聲的變化悄然滋生。趙叔叔開始回避他的目光。當蘇明安端著水碗靠近,他會別過臉去,假裝睡著;當蘇明安試圖給他揉揉疼痛的胃部,他會輕輕拂開少年的手,含糊地說別管我。

  沉默像霉菌一樣在狹小的空間里蔓延、生長,覆蓋了往日粗糲卻溫暖的煙火氣。

  小蘇明安被這沉默壓得喘不過氣,他能感覺到趙叔叔的疏離,卻不知道那沉默背后醞釀著怎樣巨大的、幾乎要將趙叔叔壓垮的抉擇。他只覺得心慌,心臟像被緊緊攥著,像被遺棄在無垠的荒野。

  生活質量越來越差,桌上的菜再度換成了清粥小菜,幾天都見不到葷腥。

  仿佛一個霹靂,又將他們從微小的幸福里硬生生劈了回去,一夜劈回了解放前。

  原來他們這樣的“家庭”得到幸福,竟然那么難,那么難。

  一天傍晚,夕陽的余暉勉強擠進窗戶,昏暗的小屋涂上一層凄涼的橘紅。趙叔叔在破舊的床上昏沉地睡著,眉頭即使在夢中也痛苦地擰著。

  蘇明安坐在那張磨得發亮、布滿刻痕的小木桌旁。桌上放著他昨天用半截鉛筆畫下的東西——一排歪歪扭扭的長方形,間隔著涂黑的方塊。他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極其輕柔地觸碰著那些畫出來的“白鍵”,指尖劃過粗糙的木紋。然后,另一根手指怯生生地落在旁邊的“黑鍵”上。

  沒有聲音。屋子里只有趙叔叔粗重而艱難的呼吸聲。但蘇明安的手指開始移動,極其緩慢地、無聲地按下、抬起,玩著那些筆畫的黑白琴鍵,像在撫摸一個易碎的夢。

  他的肩膀微微繃緊,頭顱低垂,目光專注地追隨著自己指尖的軌跡,仿佛那真能流淌出街角大屏幕上見過的、那種穿透云層的輝煌樂章。

  就在這時,一個沙啞得幾乎不成調的聲音,像生銹的鋸子劃破窒息的寂靜,從身后那張床上傳來。

  那聲音里充滿了壓抑太久的痛苦、難以啟齒的愧疚,還有一種孤注一擲的絕望:

  “……兒子……”

  “不。”

  男人很快改了口。

  這是他們徹底熟絡以來,男人第一次改口:

  “明安……”

  蘇明安的手指瞬間僵在半空,如同被凍結。

  “……我以后照顧不了你了……你……再去找個家……好不好?”

  “更有錢一點的,更好一點的。”

  “你跟著我,太苦了,太苦了……”

  “我本來就苦,不能連累著你一起苦了……”

  “還有一些錢,我鎖在櫥柜里,你走之前,跟我說一聲,我把都給你……這樣,你以后生活……會好一些……”

  萬籟俱寂。

  蘇明安不想看后面發生的事。

  他沉默地站在虛無的蒼白里,直到無翼再度出現。

  “考驗是,讓我否定我的過去嗎?”蘇明安說。

  “無法否定。”無翼說:“我知道,我過去的人生來自某人的設定,但即使那樣,那也是我的過去。所以,我們確實無法否定我們的根源。”

  “那……”

  “現在才是重頭戲。”無翼微笑道。

  虛無的蒼白里,那個“小蘇明安”突然停止了這些記憶的演繹,從畫面里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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