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本以為諾爾會和他較勁到最后。
誰知,幾次痛苦后,諾爾就“投降”了。
“好了,好了,讓給你了。”諾爾舉起雙手:“既然你都要回去了,我還攔你干嘛。”
說完,他主動抹了脖子,走之前說了句話:
“記得,不要重復現在的道路,別再逼我提前降下終焉之雪啦。”
諾爾之果斷,連蘇明安都愣住了。
他很快想明白,諾爾之所以做這么多阻攔他的事,是為了阻止循環,既然蘇明安選擇了回頭,諾爾當然期待他走向新的路線。如果蘇明安不做出這一系列激進的行為,依舊要成為主辦方,諾爾絕對會和他較勁到最后。
“喂!哥哥,你怎么認輸了,我怎么辦!我們說好的不是這樣啊!你說好帶我去宇宙的呢?”尤里蒂洛菈看傻了,祂慌忙揮了揮雙手,然而諾爾已經美美去世了。
飄舞著玫瑰花瓣的小世界里,唯有蘇明安與茫然的尤里蒂洛菈。
下一刻,蘇明安感到自己接管了小世界的控制權,他看了眼尤里蒂洛菈,立刻一刀子捅過去。
與諾爾共用靈魂的尤里蒂洛菈,正在迅速衰弱,蘇明安“庫庫庫”捅了幾刀,報仇得非常舒爽,沒過幾刀,尤里蒂洛菈也隨之美美去世。
尤里蒂洛菈還沒死,祂還有一部分靈魂留在世界游戲,不過,祂死不死,蘇明安根本不在乎。
“砰!”蘇明安就地一躺,倒頭就睡,當務之事,是立刻進入諾爾的夢境。
——于是,出去賞了個花的徽白回來后,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諾爾倒在地上,尤里蒂洛菈倒在地上,蘇明安也倒在地上,一副三人頭挨著頭,腳挨著腳,一起去世的和諧景象。
這般景象,著實讓茶博士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仿佛世界突然變了個樣。
“喂,你們到底……”
“不是,諾爾,你們……”
夢境。
蘇明安睜開雙眼。
遠方有一扇猩紅色的門扉,雕刻著花瓣。而他自己正是諾爾的模樣。
他果斷前行,一頭扎進了門扉。
——果然,這里是清醒者們聚集的夢境。
一來到這里,他望見了漂浮在天空的鯨魚、垂落的花朵、四處流淌的小溪,一些人正在行走,約莫有十幾人。
“嗯?藍禮帽來了。”他們似乎認得諾爾。
“藍禮帽,今天又想起了什么嗎?不過,我們還沒有想起更多記憶,恐怕沒辦法告訴你哦。”一個紅發女生說。
通過旁敲側擊的交流,蘇明安清楚了清醒者們的交流模式。
——他們白天里,只是分散在各個文明的人,有各自的生活。在夜晚,他們不定期聚在一起,交流各自想起的記憶。
因為每個人能想起的記憶都很零碎,甚至只有一點點,所以需要分享。他們會將自己想起的記憶,存進一種名為“夢境紙”的紙張,放進類似圖書館的書架上,供人拿取。
夢境之主設置了交易體系,每個人必須拿自己的獨特之物交換別人的記憶,比如情感,比如能力,比如某段珍貴的記憶。
蘇明安踩過彩虹溪流,淋了滿頭星屑,找到了諾爾的位置。
每個人在這里有一張椅子和一個柜子作為空間——一張綴著藍玫瑰的椅子,一個雕刻著烏鴉圖案的柜子,這就是諾爾在這里的全部東西。
蘇明安打開柜子,里面有十幾張紙,這應該就是諾爾迄今為止交換到的全部記憶。他坐下,深吸一口氣,展開黃皮紙。
“……諾爾在很久之前的某一次宇宙循環里,開始保留一些極為殘缺的記憶,直到記憶達到一定量,他才在某個夜間被夢境之主拉入夢境,成為了一位清醒者。”
“……一開始,他不會站在我的對立面。我最后要么升為高維,要么死亡,基本都是慘烈的結局,不曾有過真正回到家鄉的美好結局……嗯,果然和我預料的差不多。而諾爾大部分情況都能奔向宇宙,偶爾,他會留下來替我守望翟星。”
“……呵,守望者。因為我不在了,所以他來代替我嗎。”
“……在這些循環里,諾爾基本不會保留記憶,直到某一次,量變引起質變,他意識到了宇宙循環的存在。”
“……哦。”
蘇明安翻動了一下紙張,眉頭輕輕耷拉。
“……他開始站在我的對立面。”
“應該是他開始發現,之前的結局就算再好,我的結局也大多很慘烈,甚至很多時候翟星沒能贖回來,全員抹殺。保留了更多記憶的他,開始積極出入清醒者夢境,積極交流記憶,積極引導翟星通關世界游戲。”
然而最后。
諾爾·阿金妮發現,光憑他一人之力說服不了所有人。甚至他的一些詭異行為,還引起了人類的警惕和反感。有些發展里,他甚至死于人類內部的懷疑。
他意識到,自己保留的記憶還太少了,很多事情無法預料,半桶水指揮只會導致更多的連環效應、更多的悲劇。
于是他做出了一個瘋狂的決定。
——不再管人類了。
反正,最后只是循環不是嗎?看似宇宙的數字大到令人眩暈,但其實對于他們而言,仍然只是“一生”的時間而已,沒什么區別。
找到真相,得知宇宙循環的秘密,走出命運的窠臼,才是他要做的事。
他沒有蘇明安那樣固執的道德責任感,在乎的唯有真理與自由。既然人類的猜忌已經成為了他追逐真相的束縛,那何必留戀他們?
——飛鳥何顧游魚之妒?
他的目標,從“保住翟星的情況下探尋線索”,轉為了“不惜一切代價探尋線索”,畢竟前者太難完成,他可無法保證成為清醒者有沒有害,這種狀態還能持續多少次。
他正式成為了人類眼前的反派。
同時,由于蘇明安往往站在人類救世主的位置,他們之間,終于從“相互交心的摯友”,轉變為了“立場相悖的宿敵”。
一個守望故土,一個仰望天空。
一個意圖保住當前的寧靜與美好,一個意圖不惜一切代價探尋真相。
一個將當下看作瑰寶,一個將未來看作希望。
“……要不惜一切代價獲得真相,就必須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大,成為神,成為高維,成為不可名狀的生命。”蘇明安無聲閱讀著。
“……在自己還是弱小人類的階段,投靠高維,這種在旁人看來可恥的事,在諾爾看來只是攀登真相的必要手段,能夠大幅縮短他觸碰到更高級信息的時間。他開始接觸第六席,接觸第七席,接觸萬物終焉之主,接觸至高之主……”
“……拼命地向上攫取,拼命地向上攀登,拼命地承受指責,拼命地奔向宇宙……”
“……當他跳反,我的結局當然會更加慘烈,甚至有時候會和他同歸于盡……啊,原來我真的做過以身為毒,把他毒殺的事。”蘇明安看到了一頁紙張的記錄,自己確實毒殺過諾爾。
“大多數時候,他還是成功奔向了宇宙,并且不惜一切代價,以極快的速度向上攀升,甚至主動去吞噬迭影,壯大自身,失去一部分自我也在所不惜。終于,他每次的壽命越來越長,他能接觸到的宇宙真理越來越深入,他將這些信息都記錄在夢境之中,記錄在這個柜子里。”
“嗯?這些柜子都是夢境之主的,也就是說,夢境之主能在不同循環里保留記憶,祂果然是最恐怖的。”
“大多數時候,諾爾都是在第十副本之后恢復了一點點身為清醒者的記憶,進而想起自己有個夢境,進而找到了這個柜子,得知了他之前無數次循環積攢下來的信息,所以在我們眼里,他就像‘后期靈光一閃突然決定反叛’了一樣,其實只是他想起了自己要做什么。”
“直到近期幾次循環,柜子里累積的記憶越來越多,他觸碰的宇宙真理和發展方向越來越多,他終于找到了一條最好的、能夠徹底‘自由’的道路。他稱其為‘金黃樹林里最為隱蔽、最為狹窄、也無人踏足的一條路’。”
“……所以,他想要引導世界走向那條路。”
“……這條路,可以終止我們走向重復的悲劇,阻止我們走向既定的命運,阻止我們成為命運的提線木偶。”
“……所以,當我走向已經發生過的、導向慘烈結局的、錯誤的方向,他就會接近一切阻止我,甚至直接殺死我……”
“呵,這個人以為自己是魔法少女嗎?就這么自作主張,要去拯救那個‘還沒有走向錯誤結局’的我?”
“不過,也能理解他的想法,要是換作我……”
“……我不清楚我會做出怎樣的抉擇,這有點像我當初面臨三十三周目的時候,同伴與通關只能選一個,如果當初諾爾沒有伸出援手,我到底會作何抉擇?我會繼續耗下去嗎?還是發現確實無法拯救玥玥的情況下,選擇向前……”
“……或者,當我知道我必須前往下一周目的時候,我會為了下一周目救下同伴,而殺死這一周目的同伴嗎?”
蘇明安折好紙張,心情五味雜陳。
他靠在藍玫瑰椅子上,靜靜地望著飄過鯨魚的天空。
這算隱情嗎?算,這確實是諾爾無法說在明面上的事,清醒者有規則束縛。若不是蘇明安機緣巧合奪舍了諾爾,蘇明安也看不到這些秘密。
所以,確實是隱情,諾爾確實不止是因為個人私利,才決定反叛。
這不算隱情嗎?其實,也不算。
畢竟,就算蘇明安知道了這些又怎么樣?諾爾投靠了高維,是實打實的,諾爾暗害他多次,是實打實的。
第十副本前,由于諾爾還沒有想起作為清醒者的記憶,還沒有回到夢境打開柜子,所以,那些幫助、友善、愛,都是真的。
第十一副本,諾爾接觸了清醒者,想起了他在宇宙循環之間竭力探索的這一切后,那些背叛、傷害、疼痛,也都是真的。
蘇明安搖晃著椅子,想起了那一次與諾爾的對峙。
“諾爾·阿金妮,對我們……‘愛’是假的嗎?”蘇明安歷數過去的一件件記憶深刻的事,試圖從中找出一點答案的憑據。
片刻后,蘇明安聽到諾爾很輕的聲音:
“……是真的。”
“而現在,也是真的。”
摯友是真的,合作是真的,錨點是真的,羈絆是真的……離開,也是真的。
好,是真的。壞,也都是真的。
說到底。
“諾爾到底有沒有隱情”——其實只取決于,人們怎么看他罷了。
認為這是苦衷,是大義之舉,認為諾爾是在忍辱負重終止重復的悲劇,認為他是在尋找真理與未來,那便視作“有隱情”。
還是認為諾爾所作所為無法一筆勾銷,認為確實有人因為諾爾而受到傷害,那便視作“沒有隱情”。
都無所謂,諾爾都不在乎。
正義光明與否,旁人討厭他還是喜歡他,是黑是白,諾爾根本不在乎。他根本不需要所謂“洗白”,他本身就非黑非白。
他就自由地行走在灰色之中,涂抹出獨特的色彩。
他認為,這世上偉大傲岸的人,有蘇明安一個就夠了。已經有這樣一個散發光輝的燈塔在,他想要走進陰影里,去看那些光下看不到的角落。
畢竟,這世上,還得存在“救世主”以外的人。
理想狀態下,當然是“救世主”大人守望故土,保住家園,而諾爾飛向宇宙,尋求通路。然而可惜的是,理想往往無法兩全,二者必然存在矛盾與罅隙,這就造成了二者往往無法同時保全。
所以,釀成了如今的局面。
所以,造出了當下必然的結局。
所以,即使明知道“隱情”,這依舊是一個無法解開的結、一段無法重建的橋、一場島嶼之間無法驅散的霧。
諾爾仍是想尋求通路,蘇明安仍是想保住故鄉。即使重來一次,即使重來一百次,即使重來無數次……哪怕雙方好言好語,立場也無法調和。
“咔咔……”蘇明安的手指攥緊黃紙,他緩緩垂下頭,額頭抵住拳頭,雙眼緊閉。
那個家伙……
他總算明白了諾爾的那些微變的神情,那一些瞬間耷拉而下的眉眼,到底在想什么。
是在想“下一次我再好好救你們”,還是在想“這一次我必須竭盡全力阻止你”?
片刻后,蘇明安卻松開手掌,重新將黃紙展平。
“咔咔——”
不過,這一次不一樣。
這一次,是蘇明安唯一觸碰到這些真相的一次。或許是因為循環次數太多了,連蘇明安都產生了類似清醒者的幻聽,聽到了那些“不要重復悲劇”的話語,那或許來自一些循環前自己的執念,量變引起質變,終于在這一次被自己聽到。
所以,他才會升起激進的心思,才會以身為餌入侵諾爾,來到諾爾的夢境,看到這些真相。
這是……最逼近真相的一次。
“這是……最有機會的一次。”蘇明安呢喃著。
他的靴子踏在彩虹色的小溪上,攪碎了諾爾在溪水里的倒影。
他明白了諾爾的秘密,知曉了涉海線與守岸線的發展,也明白了三點:
其一,“最好”的道路,恐怕要涉及到清醒者與夢境之主,而祂們的視線無處不在。類似一種禁制,諾爾恐怕連開口都做不到,不能明說怎么走,只能通過各種別扭的方式,阻止蘇明安走向更壞的方向。
其二,夢境之主能夠保留更多循環之間的記憶,是“更多”,而非“所有”。蘇明安認為,即使夢境之主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記得每個循環里的事,祂頂多是比普通清醒者更強大一些,所以保留的記憶更多罷了。不然,那么多次宇宙循環,諾爾不可能只有柜子里這么十幾張紙,大概率是夢境之主也只記得這些。
其三,諾爾非常在意蘇明安的“靈魂年齡”,剛剛也提出了“蘇明安不可以成為清醒者,只要我來成為就好了”,故而可以推測,成為清醒者應該有害,與靈魂年齡有關,難道是記得越來越多的事,就會活得越短嗎?還是什么?
諾爾每次都不想讓蘇明安活太久,要殺他,是為了保護蘇明安的“靈魂年齡”?
黃紙上的信息一共就是這些,沒有明說那條最好的道路應該怎么走。畢竟這里就是夢境之主的地盤,要是把“怎么對付夢境之主”寫上去,這行為也太愛德華了。
蘇明安已經解開了絕大多數困惑。
他揉了揉太陽穴,將紙張放回柜子,“咔噠”一聲。
清脆的關門聲后,一道靈光突然閃過他的腦海。
——等一下。
他的手掌頓住。
他的“救贖之手”最先復制的就是諾爾的“傀儡絲”技能,諾爾那么聰明,怎么會想不到,蘇明安能夠復制云上城神明的技能?
這個家伙一定是把蘇明安的所有技能都摸得清清楚楚,率先在腦海里預演了無數遍,才會向蘇明安發起決戰,怎么考慮不到“救贖之手”的bug性?
所以,那個家伙是……
順水推舟……嗎。
諾爾應該確實沒想到蘇明安能采取這么激進的手段,蘇明安的反向奪舍在他的意料之外,但是,蘇明安發起反攻的時候,諾爾的敗亡異常之快。
云上城神明一劍刺來,諾爾有很多手段可以撐一段時間,卻被一劍穿腹。雖然這是蘇明安的陽謀,但諾爾至少能僵持一會。
這家伙……雖然確實敗了,卻是在順水推舟,希望蘇明安能看到這些秘密。
蘇明安意識到了諾爾以身為毒,諾爾意識到了蘇明安意識到了諾爾以身為毒,蘇明安意識到了諾爾意識到了蘇明安意識到了諾爾以身為毒,他算計他算計他算計他……
“呵。”
蘇明安笑了一聲,退出了夢境。
由于諾爾的死亡,小世界下雪了。
這是一場小世界即將衰亡的雪,蘇明安靜靜站在花圃里,仰起頭,望著小世界的邊緣漸漸破碎、崩毀、倒塌,像砂礫一樣剝落。
他沒有離開,怕自己的意識回到軀體,會有主辦方阻止他死去。他準備站在這里,直到小世界崩塌,帶著自己的意識一起死去。
下次睜開眼,便是最終的最終了——他要思考諾爾的思路,在無法言說的暗喻、傳遞與領悟之中,找到那片“金黃的樹林”。
知道了這些秘密的他,已經終止了涉海與守岸的循環。
大雪無垠,他獨自一人,站在崩毀的蒼穹之下,白袍如云飄起。
——卻有一人走到他身邊。
“我以前,聽過一個童話故事。”
束著發辮的金發青年,與蘇明安并肩而立,一同望向漫漫長風:
“從前有一只狐貍,它和小動物們一直愉快地玩耍。”
“直到有一天,小動物們一不小心掉進了坑里,小動物們集合全力,肩膀挨著肩膀,腳尖墊著腳尖,努力把狐貍送上了坑外。”
“狐貍說,它會回來的,等到它回來,就把所有小動物們都救上來。”
“小動物們等啊,等啊,天都黑了,狐貍也沒有回來,反而迎來了一群肉食者。”
“‘狐貍背叛了我們!它引來了敵人!’小動物們憤怒地大喊。”
“而狐貍只是微笑。”
“狐貍自始至終,只是微笑。”
“我一開始以為,這是一個教小孩子不要信任壞人的故事。但是后來,我聽到了故事的后續。”徽白看向蘇明安,懷里摟著一束新鮮的白玉蘭。
鵝毛大雪下,第一次與最后一次的第一玩家靜默而立。
“故事的后續呢?是什么?”蘇明安說。
徽白笑了,他理了理耳邊的碎發,銀色發帶隨風搖曳:
“你不是已經聽到了嗎?”
蘇明安微微睜大眼睛,幾片白雪落在他睫毛。
片刻后,他收回視線,看向遠方白茫茫的遠山與琉璃。
“嗯。”
“我已經……聽到了。”
“狐貍是只好狐貍,也是只壞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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