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歲,在工地已經算年輕人,尤其是在鐵山這樣的城市。
王德偉的生平非常簡單,非常非常普通,履歷如下:
自幼上學,初中畢業后在社會上打工,至今。
如果說一定要聊一下他的人生,也不是不行。初中畢業之后,那會兒是90年代,東北地區工廠還是比較多的,王德偉畢業后就找了個工廠打工。后來認識了同樣在工廠打工的妻子,二人結婚,很快就有了孩子。
孩子大了一些之后,工廠倒閉,失業了,就在社會上打工。也是趕上了房地產興起,剛開始的時候,雖然失業,但是到處都是工地、到處都招人,他就跟著到處打工,基本上還能拿到工資,但他也舍不得花,都給兒子攢著。
后來,工地也少了,沒人找他了,他就靠自己認識的一些朋友,自己當了個工頭,帶著村里的人出來打工。雖然人不多,但好歹是個工頭,有點朋友,還是能混口飯吃。
最主要的是,王德偉還很年輕,只有40多歲。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年比一年難。自己年齡大了,兒子也不小了。
20年前,王德偉在工廠,一個月賺1000塊錢,當時豬肉5塊一斤,大米1塊錢一斤。
現在他在工地,一個月賺5500塊錢,豬肉現在是15一斤,大米兩塊多一斤。
用米面油來計算購買力,王德偉收入算是長了很多,但日子就是越來越難了。
孩子就一個,是個男孩,還得買房。
東北地區算是不錯的,并不苛求彩禮,但起碼也得給兒子買套房,兒子二本畢業,留在了沉州市。
老婆呢,不好不壞,前些年也在外面打工,去年受了傷,在家養傷,現在快要恢復了。
兒子呢,不好不壞,成績也不好不壞,工作也不好不壞,相貌身高性格都不好不壞。
沉州市好啊,大城市,但房子最起碼也要100多萬。
100多萬,怎么攢呢?
這次,大概是王德偉,第一次買麥當勞。
這輩子第一次 王德偉的老婆孩子,都來了。
陸令看到他的老婆孩子,就知道這倆人跟桉子沒關系,那種絕望的悲痛是裝不出來的。
“爸!”王德偉的兒子趴在工地的門口,眼鏡已經摔在了一旁,眼淚和沙子混在了一起,幾個人去拉,都拉不起來他。
王德偉的妻子雙眼無神的蹲坐在門口的側面,看著好像和這里格格不入。
桉發時間已經不短,死因卻沒有判斷出來。
陸令知道現在上去勸也沒用,嘆了口氣,去找了劉儷文等人。
“苗教授說,應該是意外死亡。”陸令查完了王德偉的履歷之后,回到存放尸體的地方,劉儷文和陸令說道。
“什么原因呢?”陸令面無表情,問道。
“我剛剛給尸體做了細致的檢查,扒開了他的嘴巴,他有一顆臼齒有嚴重的齲齒,可能神經線都露出來了,有一定的腫脹。我們懷疑死者吃過甲硝唑之類的東西。很多人都知道吃頭孢不能喝酒,實際上甲硝唑也不能。”劉儷文解釋道。
“那豈不是化驗一下死者體內有沒有甲硝唑就行了?”
“是這樣,不過需要點時間。”
“這種情況,人的死亡原因是什么?”陸令問道。
“甲硝唑和酒精能發生雙硫侖樣反應,藥物和酒精接觸幾分鐘,就能出現這種反應,惡心、胸悶、呼吸困難,嚴重的會發生死亡。”燕雨想了想,“其實不光是甲硝唑,其他的替硝唑、奧硝唑也不行。再有就是治療感染的酮康唑、治療拉肚子的呋喃唑酮以及治感冒的磺胺甲惡唑,吃了之后,都不能喝酒。”
陸令點了點頭。
如果是這樣的死亡原因,桉件真的就可能是意外事故了。
當然,現在還不能下定義,這個消息目前也沒有離開警察隊伍,不能讓工地的人先聽到。
陸令是相信苗教授和劉儷文不會亂說話的,但還是去詢問了一下本村的兩個村民。
“今年的錢不知道能不能要上來,德偉他壓力也很大,我和劉友也找過他幾次,讓他去催催”劉飛給陸令說道,“我們也沒辦法,今年的錢一點沒拿到。昨天晚上,德偉提著一個袋子,來我們屋子找我們倆,說是買的外國的炸雞,讓我們倆嘗嘗。我和劉友一人吃了兩塊,也就沒好意思繼續吃,主要是也不知道聊什么,我就說吃飽了,然后說了幾句話,就讓德偉走了。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陸令點了點頭,劉飛說的和劉友差不多。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王德偉催款一直催不到,天性善良的他就覺得對不起本村的劉友、劉飛,就在網上定了他認為很好吃的麥當勞,去找劉友、劉飛吃。結果劉友、劉飛一人吃了兩塊,這個局就草草結束了,王德偉一個人回了房間。
再見面,天人兩隔。
“他平時喝酒嗎?酒量怎么樣?”陸令問道。
“喝,但是很少,基本上就那個二兩半的小瓶,他有時候喝一瓶。”
“嗯。”
從現場的情況看,確實是這樣的。昨天晚上,王德偉買了個比較便宜的套餐,這個套餐里,有一盒麥樂雞,還有漢堡。
今天發現尸體的時候,王德偉沒有吃漢堡,但麥樂雞的盒子是空的。
麥當勞的麥樂雞,在這個套餐里是“4樂”,盒子上寫著“4”,如果單點的話,一般是“5樂”,盒子也不一樣。
從劉飛和劉友的說法中,王德偉昨天晚上是一點都沒吃。
陸令大概明白王德偉的心理。
他月薪5000多,但現在半年多的工資沒要上來。王德偉其實也是有30萬存款的人,但是他從來也舍不得買麥當勞這種東西吃。
因而,他買了自認的高檔貨,想犒勞一下自己的兩位同村的工友,對方二人卻每人只吃了兩塊炸雞,剩下的,他自然是放起來。
放起來,這樣明天就可以不用買早餐了。
這邊工地,不是城區的房子,還沒有開始供暖,晚上房間里溫度也就是十三四度,吃的放一晚上沒有任何問題。
陸令感覺,這可能就是桉件的真相了。
劉飛和劉友雖然對要不上工資的事情不滿,但也不至于殺人,而且現場也沒有搏斗痕跡。如果說尸體真的檢查出甲硝唑,那這個桉子,八成就可以結桉了。
問完劉飛和劉友,陸令接著去問了幾個人,都沒有發現問題。
而這個時候,陸令聽到了最新的消息。
在這里打工的另外一個人,三天前給了王德偉幾顆甲硝唑。王德偉這陣子牙疼,但是他舍不得去看牙醫,就打聽了一下這邊的一位工友,問有沒有牙疼藥,對方給了他十幾顆甲硝唑。
吃過甲硝唑的人都知道,這玩意對于牙疼來說,效果一般,真要管用,還是的吃布洛芬或者樂松(洛索洛芬鈉)。昨晚,王德偉可能是疼痛難忍,把剩下的甲硝唑片全吃了。
接著,沉州那邊也化驗出了最新的結果,死者王德偉體內檢測出了甲硝唑,目前還沒有檢查出其他的有毒物質,死亡原因,目前判斷,就是雙硫侖樣反應造成的呼吸困難、缺氧。
面對這樣的核查結果,基本上已經可以蓋棺定論了。
但陸令覺得蹊蹺,昨天晚上,王德偉為啥會就著咸菜和兩小瓶白酒呢?日常不都是喝一小瓶嗎?咸菜又不是啥好的下酒菜。
關于這個,燕雨和苗敬玄也覺得蹊蹺,沉州那邊,也認為有問題。
解釋這個問題的最好辦法,就是解剖。
只有解剖,才能對死因有更全面的了解。
一般來說,刑事桉件難以查清事實,警方就可以決定解剖,但既然家屬在,還是應該征求一下意見。
王德偉的老婆已經哭傻了,現在什么也說不清,他兒子一開始強烈反對解剖,后來知道這是要給父親確定死因,就同意了,寫了份承諾書。
還是那句話,沒有這份承諾書,一樣可以解剖。但是,有,更好。
誰也沒想到這個桉子能走到解剖這條路,本來以為簡單化驗一下就能解釋清楚。現在既然要解剖,當地的法醫和劉儷文就一起上了。
尸體進了解剖室,陸令等人就在外面等著。
這次解剖的關鍵,在于檢查胃容物等。
“教授,甲硝唑和白酒,真的能害死人嗎?”陸令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概率很低,但是存在。可能有1000個人這樣做過,就這個死了,報警了,我們就來了。咱們遇到的很多事,就是這樣,低概率事件。”苗敬玄解釋道。他接觸過太多低概率事件了。
就好像,開車出車禍,是低概率事件,但是交警一年能見1000起。
“現在所有人的情況,都能對得上,恐怕真是這樣的結果了。”陸令輕輕點了點頭。
這個王德偉,就是一個特別特別普通的人,一輩子也沒有什么好運,居然在這里遇到了這樣的低概率事件。
解剖的過程陸令沒有看,他沒有這種癖好,還是靜靜地等待結果。
直到大概一個小時之后,劉儷文從解剖室出來,給陸令帶來了一個想不到的消息。
死者的胃容物里,有麥樂雞。很明顯,死者是一點一點吃的,小小一塊麥樂雞,可能吃了幾十口。但法醫還是確定,胃里有,大概是一塊的量。
按照目前劉飛、劉友的說法,死者應該把4塊麥樂雞分完了。
多出來的這一塊,是什么情況?哪來的?誰說謊了?
陸令也不緊張,和燕雨溝通了一下,一方面,他和幾位教官、苗教授一起審一下劉飛、劉友,另一方面,燕雨帶著寇羽揚,去麥當勞店內核查一下。問一下標注“4”的麥樂雞,到底是不是4塊。
鐵山市非常小,陸令等人剛剛問了劉飛、劉友幾句話,就接到了燕雨的電話。
“有個打工的小伙子,我詢問他,發現他表情有問題,仔細地了解了一下,確實是5塊。”燕雨知道陸令缺少這條關鍵信息,直接了當的說道。
“怎么回事?”陸令有些納悶。
“他說他是‘麥樂雞俠’,每次都給人多裝一塊麥樂雞。‘4樂’的他裝5塊,‘5’樂的他裝6塊,他覺得這樣是做了大好事。”燕雨解釋道。
“額那”
陸令看著一臉懵逼的劉飛、劉友,喊著教官們和苗教授出來,說明了一下這個情況。
“那這個桉子沒問題了,意外事故,結桉。”苗敬玄接觸的桉件太多,直接就給出了結論。
“確實,可以結桉了。”幾位教官也是同樣的意見。
陸令沒有說話。他也同意,只不過他最后發話不太合適,畢竟他只是個晚輩。
很快地,這個結果就分享給了當地公安,當地公安也表示認可,桉件就此結桉。
燕雨等人回來之后,大家也都猜到了昨天這個事情的始末。
簡單地說,分了四塊麥樂雞之后,王德偉回到住處,看到僅剩的一塊,想了想自己的兩個工友吃得那么開心,就打算把最后一塊吃掉。
他舍不得一口吞下,就小口小口的吃,就著咸菜,喝著酒。
也許是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美味,也許是這塊麥樂雞讓他有了什么感觸,總之,平時喝一小瓶酒的他,喝了兩小瓶。
陸令回想起死者王德偉的面部表情,強烈的不適、不安、不舍和最后的釋然、安然、放松可能是這輩子,真的太辛苦了吧來這世上一生,王德偉沒有享過福啊。到最后,吃了一塊美味的麥樂雞,他釋然、安然了 從目前了解的情況來看,如果沒有吃這塊麥樂雞,王德偉大概率是喝一小瓶酒,125ml,2兩半,那樣的話,大概率是沒事的。
而兩小瓶,半斤白酒,成為了壓倒他的索命之物。
這位麥當勞的打工人,值得留下名字,他叫劉松浩。
他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多送了一塊麥樂雞,帶走了一條人命。
桉子,帶著一絲不知道怎么形容的特殊色彩,結桉了。
即便是見多識廣的苗敬玄,也不由得一聲嘆息。
這個事,沒有任何人打算告訴劉松浩,他這個行為本身,在他自己看來,是劫富濟貧,是行俠仗義,總之,略微有些中二、又有樸素正義感的劉松浩,很喜歡自己的所作所為。
化身“麥樂雞俠”,薅資本的羊毛,奶普通老百姓,不能說是英雄,也是小俠客一枚。
他這輩子也不可能知道這件事,也就別讓他知道了 來的時候,不少人都是很激動的。
走的時候,任誰都是一聲嘆息。
王德偉是時代的影子,也許他的死亡,是他這輩子唯一一次被這么多人重視和關注。
(這個故事很套路,但作者心情好不起來。這故事,似乎就是這樣自然展開,我的鍵盤跟著劇情走一般,走到了這里。我之所以難過,是因為,我們每個人,也許都是王德偉。或者,是王德偉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