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大牢內靠近天窗的一間牢房。
蘇熙貴坐在一張藤椅上,嘴里哼著小調,搖頭晃腦,悠閑喝茶。
“東家,見好就收吧,若把事情鬧大,你就不怕壞了咱姑爺的名聲?”旁邊賬房和幾個隨從都在勸東主及時收手。
蘇熙貴笑道:“你怕,有人比你還要怕呢……你以為這里的知縣知州不想升遷?我堅持坐在這兒,不是覺得丟了面子需要找補,而是要算計清楚,我這面子或者說姐夫的面子價值幾何?做生意不懂得因勢利導,如何發家致富?”
蘇熙貴喝了幾盞茶,正讓人把夜壺送來就地方便一番,忽然聽到腳步聲傳來,他以為是知縣申理去而復返,立刻正襟危坐。
卻是一名老嫗,如逛自家后花園般閑庭信步,走進牢房。
蘇熙貴也算場面人,起身來到牢門口,打量眼前舉止雍容的老太太,一臉迷惑:“老夫人是……?”
朱嘉氏頷首:“老身乃世襲錦衣衛千戶朱明善之妻,先前跟衙門檢舉販賣私鹽之人,正是犬子。”
蘇熙貴馬上甩臉色,撇嘴一笑:“哦,兒犯錯,老娘出來收拾爛攤子?”
說著。
返回幾案前,又給自己斟茶一杯,卻發現尿意洶涌,便頓在那兒。
朱嘉氏沒有應聲,只是回首對宋縣丞道:“不知老身可否單獨跟蘇東主敘話?”
“這……”
蘇熙貴還沒表示,宋縣丞急忙招呼,不但把獄卒喊走,連跟蘇熙貴一并關進牢房的賬房等人也帶了出去。
很快牢房里只剩下朱嘉氏和蘇熙貴。
“老夫人,直說吧,賠禮道歉什么的,能免則免,沒個正經的說法,鄙人不會出去。”
蘇熙貴態度冷漠,沒有跟朱嘉氏坐下細談的興致。
朱嘉氏自顧自地在一旁的長凳上坐下,輕描淡寫道:“蘇東主連我朱家的面子都不肯給?”
蘇熙貴以為對方是來服軟認錯的,誰知這老太太上來就擺出一副盛勢凌人的姿態,除了大惑不解,更激發他的好勝心。
“哼哼。”
知縣來求我我都不出去。
你敢出言威脅?
錦衣衛牛逼?
在這湖廣地面,你再大能大得過藩臺?
朱嘉氏道:“話說我朱家自弘治七年遷至安陸,已歷二十載,長子目前正在京師北鎮撫司衙門任副千戶。”
蘇熙貴皺眉:“老夫人,你這么說可就沒意思了。”
“蘇東主說哪里話?老身只是想敘敘舊。”
“話說我朱家世代蒙受皇恩,受賜國姓,蘇東主可知我夫妻不留在南北兩京,要到安陸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是為何?”
朱嘉氏言語依然平和,不跟你談賠禮道歉,只跟你談我家過往。
蘇熙貴稍稍皺眉:“安陸……興王?”
“就是興王府……話說成化末年,朝中有奸妃謀廢太子立興王未果,先皇繼位不久即令興王就藩,朝廷派我朱家遷至湖廣就近監督,足見先皇對我朱家器重。”
朱嘉氏娓娓道來,“新皇登基,當今陛下不太理會這些過往,畢竟日已久遠,但太后娘娘卻從不曾忘懷,經常來信問及,安陸地面有何風吹草動,我朱家都會如實上報。蘇東主莫不是想讓我朱家把這兩日發生之事稍加編排,報給太后娘娘,讓滿朝盡知?”
蘇熙貴怒極,拍案而起:“老夫人,你威脅我?”
朱嘉氏道:“蘇東主,有句話說得好,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呸。”
蘇熙貴一口把嘴皮子上的茶葉沫子啐了:“你是說,你朱家上下都是小人?”
牢房里火藥味十足。
朱嘉氏站起來,轉身做出一副就要離開的姿態,嘴里卻依然以平和的口吻道:“大人走大路,小人走小路,有時大路被堵,非逼著把人往小路趕,甚至走絕路,那有什么法子?”
朱嘉氏的意思很明顯。
我們朱家是不是小人不重要,是你逼著我們走絕路,那就魚死網破吧!
蘇熙貴咬著牙,沒有任何表示。
朱嘉氏邁著優雅的步子遠去,聲音從牢門外傳來:“朱家從不過問地方事務,黃藩臺前途似錦,或也不在意些許流言蜚語吧。”
說完朱嘉氏頭也不回直接出了牢門。
日上三竿。
朱嘉氏從牢房出來。
宋縣丞神情緊張地盯著牢門口,見朱嘉氏現身,不知里邊發生了什么,急忙湊過來,大有征詢之意。
朱嘉氏揮揮手:“老身告辭,我兒,走了。”
朱萬簡聞言愣了一下,但迅即跟上,免得真被官府拿下,問個誣告之罪。
宋縣丞本要阻攔,卻見蘇熙貴慢騰騰從牢門口邁步出來。
“蘇……蘇先生,您……您可算出來了,我家知縣已備下壓驚宴,靜候入席。”宋縣丞急忙過去恭維。
蘇熙貴面色陰沉,望著朱嘉氏的背影,冷笑道:“小小安陸竟是藏龍臥虎之地,看來以后做買賣得盡量避開!哼!”
地方官府他不怕。
但若跟錦衣衛,尤其還是能跟上面通上話的錦衣衛交惡,那事情可就大條了。
朱嘉氏有言在先,我們上報時絕對不會如實說,而是要“編排”一番,蘇熙貴再會做買賣,也不敢拿姐夫黃瓚的政治前途當賭注。
“蘇……蘇先生,不知剛才……朱老夫人跟您……說了什么?”宋縣丞好奇心大起,陪著蘇熙貴前往縣衙后院時忍不住出言問詢。
蘇熙貴沒好氣地道:“就是友好溝通了一下以后生意場上的事。這朱老夫人精于算計,蘇某自愧不如!”
“等等,茅廁在哪兒?”
朱嘉氏帶著兒子和劉管家從縣衙出來。
她沒上馬車,沉著臉往南走,馬車自覺跟在后面。
“娘,您跟那個姓蘇的說了什么?咱就這么走了?不怕官府回頭找麻煩?”朱萬簡依然糾結官府是否會秋后算賬。
朱嘉氏瞥了他一眼,“若我朱家連這點面子都沒有,如何在安陸立足?多余的話不必說了,與為娘去一趟老三家的鋪子。”
朱萬簡一聽,瞬間來氣:“都是那婆娘耍詐,居然提供假消息,這是要翻天啊……看這次不把她活剝了……娘,你一定要給我出氣!”
朱嘉氏未搭理他,面色陰晴不定。
朱萬簡也很不爽:“昨兒是誰讓我去官府檢舉?禍事明明是你老太太惹下的,讓我背黑鍋不算,還擺臭臉?”
一行人殺氣騰騰來到朱娘的米鋪。
此時米鋪剛開門不久,朱娘正在柜臺后打理賬目,一看朱嘉氏親臨,趕緊迎到門口:“娘,您怎來了?兒媳未及遠迎……”
朱娘先一步邁進鋪子,四下看了看,沒有去柜臺,只是往一旁擺著的椅子走去,施施然坐下,似并無喧賓奪主之意。
“沒事,就是剛去了一趟縣衙,順道過來看看。”朱嘉氏態度溫和。
先禮后兵。
朱浩本在后面設計適合在湖廣丘陵地區曬鹽的鹽池,聽到前面有動靜,趕緊出來。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朱家老太太。
第一眼印象,老婦人花白頭發整齊綰髻,斜插一枚梅花簪,慈眉善目,唇角帶笑,態度謙和卻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小浩,快過來給祖母磕頭。”
朱娘招呼。
朱浩當然不愿意給一個一再陷害自家母子的老婦人下跪,正躊躇間,卻見朱嘉氏一擺手:“別在意這些繁文縟節……我孫兒大了,聰明伶俐,有娘在身邊不虞被虧待,做祖母的也放心。”
“唉,本想接你們回家享福,孫兒也可蒙學,但既然你們不肯,那就安心留在城里。老三媳婦,以后有了余錢,一定記得要給我孫兒請個先生,不辜負老三在天之靈。”
不卑不亢。
這話聽起來沒毛病,但朱浩總覺得哪里不對。
老太太之前鐵了心要收回鋪子,現在話中之意卻有將三房孤兒寡婦放任自流之意?
有陰謀!
朱娘誠惶誠恐,欠身一禮:“娘說的是,兒媳一定盡心竭力,撫養小浩成才。”
“嗯。”
朱嘉氏再度點頭,“聽說近來你賣鹽把外債還得七七八八,吾兒眼光不錯啊,娶了個持家有道的女人。”
朱娘道:“娘言重了,兒媳只是盡力而為。”
朱嘉氏輕嘆:“不必妄自菲薄,為娘膝下各房人,要說會做生意,屬你拔尖。”
“當前家里邊的情況為娘已給你說明,到處都要花錢,只希望你大伯能早些脫離苦海。至于之前一點誤會,只當沒發生過,由它煙消云散吧。”
“本來還擔心你孤兒寡母不會經營,故給你指派了個帳房,沒想到他會在鹽里下毒,這是好心辦壞事啊!不如這樣,以后每月繳納四十兩銀子給家里,就當你為老三盡孝,這兒的生意家里以后不再插手……”
到這里終于圖窮匕見。
朱浩明白朱嘉氏的陰謀。
朱嘉氏見沒理由收回鋪子,便主動改變策略。
現在鋪子得罪安陸州、縣兩級官府和地方鹽商,基本沒法正常做生意,若以后依然堅持每月上繳利潤九成的規矩,朱家收入銳減不說,鋪子還會繼續留在朱娘手上,與初衷背道而馳。
朱嘉氏干脆來個“放權”。
鋪子讓你打理也不是不行,但要每個月上交家族四十兩銀子作為代價,盡管此時生意比出事前足足少了九成還多。
你交不起份子錢,家族收鋪子名正言順。
“娘……”
面對這無禮的要求,朱娘當然要抗爭一下。
卻見朱嘉氏起身,抬手打斷兒媳的話:“老三媳婦,咱明白人不說糊涂話,只要你每月按時按量把銀子交上來,家里非但不會找你麻煩,有困難還會出手相幫。”
“但你非要說連四十兩銀子都繳納不了,那就證明你能力不行,把鋪子交給可以完成任務之人經營,安心回朱家……朱家家大業大,養你們這院子人沒有任何問題!老二,走了!”
在朱家老太太的話近乎于圣旨。
她發了話,那就是說這件事再無轉圜余地。
朱萬簡雙眉挑到一邊,帶著奸笑,不懷好意地瞪了朱娘母子一眼,跟著朱嘉氏出了店鋪。
此時馬車駛了過來,一行準備上車出城。
“娘,還是您高明,以目前鋪子的經營情況,讓老三媳婦每月交四十兩,她砸鍋賣鐵也籌不出來,這樣一來,咱就順理成章把鋪子收回。”
朱萬簡后知后覺,先前朱嘉氏和顏悅色跟朱娘說話,他還在一旁吹胡子瞪眼,一副不甘心的模樣。
朱嘉氏側頭瞥了他一眼:“你跟娘回家。”
“娘,家里經營的布行還有點事,兒得去處置。”朱萬簡立即松開扶著朱嘉氏臂膀的手,準備開溜。
朱嘉氏一把抓住他,隨即揚揚下巴,劉管家識相近前。
“老劉,你去將城里所有鋪子的賬目都清查一遍……老二,回去的馬車,你來趕!”
朱萬簡一聽不樂意了:“娘,你這算什么意思?找外人查賬?”
朱嘉氏轉過身,踩著馬凳鉆進車廂,簾子放下前冷冷甩下一句:“不肯回也行,為娘這就叫人把你送去縣衙。”
朱萬簡一聽慫了,爭辯道:“娘,你怎么都把責任推到孩兒身上?明明是那女人的陰謀!”
簾后傳來冷厲的聲音:“給你坑,你就跳,沙埋不到你頭頂,不知抬頭往天上看看?見到那么多鹽車、鹽船,居然不幡然醒悟,朱家怎出了你這個蠢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