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鐘寬對朱娘的評價很高,但明顯是擺樣子給圍觀百姓看的。
“諸位鄉親父老,若我長壽百姓,能像朱三夫人這般恪盡婦道,何愁本縣教化不興?何愁百姓不安居樂業?又何愁我大明不國運昌隆?”
京鐘寬套話一大堆,乍一聽,就像個不開竅讀死書的老學究。
朱浩卻覺得不對勁。
腐儒會一來任所,就跑到前任跌倒的地方做此長篇大論?
“好!”
但對百姓來說,這種套話最能收買人心。
在眾人的叫好聲中,京鐘寬沖著朱娘拱了拱手,然后便轉身,昂首挺胸往趕來迎接的縣衙一眾官吏迎去。
京鐘寬走了,跟隨圍觀的百姓自然而然離去,米鋪重新恢復寧靜。
李姨娘來到門前,打量一眼對面正用憤恨目光瞪過來的錢串子,好奇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朱娘秀眉微蹙:“或是老爺為國盡忠,聲名在外。”
朱浩穿過簾子,一溜小跑來到朱娘身邊:“這跟爹的名聲沒關系,我看這個新知縣頗有手腕,只怕是個難纏的主,以后咱做生意要小心一點。”
李姨娘不解:“這樣的官很好啊,體察民情,平易近人,為何浩少爺對他意見這么大?”
朱浩道:“娘,他不過是舉人出身的縣官,仕途有限,申知縣任期未滿便調離,怎么說都跟咱有關系,他新官上任沒到衙所,先到這兒來通氣,這樣的人能說他沒心機?”
朱娘和李姨娘相識一眼,最后目光齊刷刷落到朱浩身上。
朱浩一見吐了吐舌頭,一溜煙又跑回后院去了。
下午時,朱浩剛出門便聽說京鐘寬到興王府拜見,結果吃了個閉門羹。
朱浩去客棧見即將離開安陸的陸先生。
陸先生對朱浩到來,頗感意外:“朱浩,你知道我在這里?”
朱浩笑道:“我一直都知道啊……之前陸先生不是跟那個隋教習談及住所嗎?我就在旁邊,耳朵又不聾,先生這是要走了?”
此時陸先生已把包袱什么的都收拾妥當。
這兩天朱浩雖然沒親自前來,卻讓于三時刻盯著,一旦發現陸先生有抽身離去的跡象,就跟他打招呼。
陸先生坐在臨窗的桌子前,微微頷首:“雖然收了你做弟子,可惜只字未教,慚愧啊慚愧……明日老夫就要動身前往江贛。”
朱浩道:“所以陸先生是準備去投奔寧王嗎?”
“呵呵。”
陸先生沒有回答。
就在此時,外面有老仆進來,見房間里有客人,趕緊退了出去。
陸先生問道:“馬車已備好?”
“是的老爺,一切都安排妥當了,不會耽誤明日行程。”老仆回道。
陸先生擺手:“那你去休息吧,明兒我們一早就要上路。”
打發走老仆,轉身看向朱浩,陸先生察覺朱浩面色有異,問道:“朱浩,你來找我,是有事?”
“嗯。”
朱浩點了點頭,“我想進興王府。”
陸先生面色稍帶不解,隨后似想明白什么:“聽說興王府要給世子招募伴讀,從城中士紳富賈子弟中選拔,你去應選……跟家里有關?”
朱浩心想,要么怎說你不簡單呢?
三兩句話就覺察,我可能是被家族派到興王府充當內應的。
“沒有,我單純是想有個讀書的機會……陸先生應該知道,我跟家族關系不睦,族里邊長輩想把我接回去看管起來,借以脅迫我娘把先父留下的產業交給本家,我很想脫離家族的管控。”
朱浩話說得很直接,陸先生聽了直搖頭:“以仁義而言,這么做不合適……你背后不是有高人教導么?莫不是你身后那人想讓你混進興王府?”
朱浩笑著搖搖頭。
“朱浩,你想讓我幫你?”陸先生問道。
朱浩道:“陸先生經歷坎坷,此時已不太想理會塵俗中事了吧?就算陸先生跟興王府教習認識,也不太可能幫到我。”
“我知先生往南昌,特來送行,順帶提醒一句,若先生發現……南昌有人想領兵作亂,危害朝廷社稷,及時抽身或為上策。”
陸先生神色波瀾不驚,擺擺手根本就沒往心里去。
“好了陸先生,我也不問你是不是六如居士,對我而言,一日為師終身為師,希望我們以后還有見面的機會。學生告退!”
朱浩到走都沒跟陸先生提過任何請求。
陸先生把朱浩送到客棧門口,作別后看著朱浩一往無前的瘦削背影,陷入沉思。
“老爺,這是何人吶?”
老仆悄無聲息來到陸先生身后,不解地問道。
陸先生收回目光,笑道:“這小友可不簡單,忠良之后,小小年歲出口成章,少年老成上得了臺面,蘇東主來信中提及都贊不絕口呢。”
老仆問道:“蘇東主,莫非是那個行鹽的蘇掌柜?”
“就是他,兩個月前,他買了我兩幅畫,款待我往湖廣一游……他姐夫是左遷湖廣剛半年的黃藩臺,背景深厚……這位蘇東主在江西之地人脈廣博,與之相識有益無害。”陸先生微微頷首。
老仆不解:“老爺肯賣畫給那蘇東主,為何本地士紳求畫,您卻不加理會?”
陸先生搖頭輕嘆:“那不一樣,商賈只為逐利,若官紳求畫,性質就變了……本地前任知縣得罪權貴沒幾日就調任他地,前途黯淡……官場中事最好是少招惹……”
當天興王府在王府南門外設了兩張桌子,接受安陸適齡童子報名。
到下午時前來報名的人已經很少了。
日落時分,一名衣著華貴年約三旬的漢子從府門里出來,來到報名桌前詢問:“怎樣,人數破百了嗎?”
負責報名事項的典吏急忙起身行禮:“姑爺,只有三十多人報名。”
中年漢子滿臉不悅:“我興王府招童子入府讀書,何等光榮之事,怎么一天下來只有三十幾人應選?”
就在此時,一個有著張可愛的小圓臉,雙眸如黑寶石一般,清瞳可鑒,眼角略略上挑,看起來聰明伶俐的稚子跑了過來,笑嘻嘻問道:“我能應選嗎?”
典吏打量來人一眼,“叫你家長輩來。”
“我家長輩忙于生計,無暇分心,便自己來報名了……我叫朱浩,四書五經已能通背,應該符合應選條件吧?”
來人正是朱浩。
典吏正要出言拒絕,旁邊漢子拉了他一把,隨后笑吟吟問道:“你這么小年歲,四書五經便能通背?”
朱浩用力點著小腦袋瓜:“是啊,要不你考考我?”
典吏皺眉:“姑爺,小娃娃調皮搗蛋慣了,轟走便可,跟他費那么多話干嘛?”
朱浩恍若未聞,看著那三旬漢子驚訝地問道:“哎呀,這位不會就是蔣先生吧?我早就聽說蔣先生出自武勛之家,乃世間罕見的文武全才。”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朱浩聽典吏稱呼此人“姑爺”,便知眼前這位應該是興王妃弟弟蔣輪。
其實興王妃父親蔣斆沒有兒子,蔣斆屬于父憑女貴,正德四年其過世時,膝下無子,興王憐憫之余便向朝廷請旨,以蔣斆兄長京營都督同知蔣斌的兒子過繼到蔣斆名下,成為興王妃的掛名弟弟。
蔣輪在興王府不過七品散官,沒有實職,屬于什么都可以管一管卻沒多少權力的存在,朱厚熜登基后,這個名義上的“國舅”一躍而成為玉田伯,嘉靖朝威名顯赫的外戚。
如今的蔣輪處境尷尬,興王妃對他沒有姐弟之情,王府中他的地位遠不如袁宗皋、李稷、張佐等屬官。
聽了朱浩的話,蔣輪眉開眼笑:“小子,算你會說話……喏,把他的名字記下來,回頭我要親自考校!”
“姑爺,這樣……不太好吧?”
典吏臉一垮,覺得蔣輪壞了規矩。
蔣輪頓時板起臉來:“本來就沒幾個人應選,好不容易來個看起來機靈點的,你是想把人轟走還是怎么著?選上選不上另說,只管把名字記錄在案……嘿,又不是讓你來選,你緊張個甚?”
典吏挨罵,只能憤恨地望朱浩一眼,然后提筆書寫。
“蔣先生,不知幾時應選?”
朱浩見典吏把自己的名字登記到報名冊上,心里一松,臉上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笑瞇瞇地看向蔣輪。
蔣輪道:“一兩天內王府就會貼告示通知,你回去等著吧。”
典吏黑著臉,把朱浩名字記下后,又問及家世,朱浩一一作答。
蔣輪在旁笑盈盈看著,聽朱浩說自己出自武勛之家,笑道:“難怪你小子知道我,原來你爹是大明錦衣百戶,同為軍戶出身……話說軍戶家的孩子讀書就是難啊,好好應選,別給咱軍戶人家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