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堂上。
一切都如朱浩算計的那樣,由蔣輪出來起了個頭,表示蔣王妃恪守禮數,準備回安陸繼續當她的興王府王妃,不再牽扯朝中事務,既不入宮,也不打算在京師常住。
這些都是楊廷和希望看到的,也是文官同意讓蔣輪入朝堂表明蔣王妃態度的根本原因。
但隨后……
事情就走向了文官無法預料的未知。
“……朕自幼受父王教導,一定要遵從孝義禮法,如今父王已去,只留下朕與母妃相依為命,母妃為了讓大明,為了讓朕克繼大統,連母子情分都可以犧牲,朕辜負了母妃的養育之恩。
“諸位卿家,不必再勸了,朕已決定禪位,回到安陸繼續當興王,朕是母妃唯一的兒子,生養死葬本就應由朕一力承擔,朕不想背負不孝的罵名。你們就趕緊草擬禪位的詔書,成全了朕的心思吧。
“退朝!”
朱四痛哭流涕,最后在眾大臣懵逼中,就這么離開奉天殿,回乾清宮去了。
不給大臣商議的機會,沒讓楊廷和等人站出來拿大道理教訓人,上來就表明要禪位,可問題是……這皇帝是你想不當就不當的?
若是皇帝有子嗣、兄弟也好說,可問題是這皇帝本來就是從小宗過繼過來的,再過繼一個來……那也難以服眾啊。
現在大明的江山才剛剛穩固,正德時期的弊政一步步被掃除,這皇帝是說換就能換的嗎?
“楊閣老,您可給說說,這到底是怎生回事?”
“是啊,這事可不小,若是真有變故發生,我大明可能要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啊!”
朝議一結束,出了奉天殿,這次大臣顧不上別的了,上來就把楊廷和給團團圍住,好像要找首輔討個說法。
蔣冕急忙道:“諸位冷靜一下,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
“怎么不是說話的地方?這朝堂上,不正是我等臣僚商議國政之處?這亂子可不能起啊。”
在場大臣雖然大多數之前都在大禮議的問題上,或者直接署名,或者是在公開態度中表明支持楊廷和。
可在這么個節骨眼兒上,卻沒人敢同意皇帝的意見,將皇位禪位給別人,只為了成全文官在大禮議中的討論結果。
誰要是敢說“要不我們換個皇帝吧”?那基本就跟自己把腦袋交出去讓人砍差不多。
皇帝可以這么說,但大臣絕對不能有如此不臣之心。
于是乎,所有人的目標一齊對準了楊廷和,哪怕是楊廷和的死忠粉,現在也要讓楊廷和給個說法。
楊廷和絕對沒料到,會在這時候成為眾失之的。
“諸位,內閣會跟禮部在迎興王府王妃之事上,酌情考量,請諸位先回吧。”
這次發話的是費宏。
他剛入閣,論資歷和威望不弱于楊廷和,比毛紀和蔣冕要高。
但現在他在內閣的排序卻在最后,等于說是威望高而地位低,此時此刻站出來說話,卻能安定人心,畢竟費宏代表的是朝廷老派勢力,這話若是由袁宗皋出來說就很不合適,因為文官大多不把袁宗皋當回事。
眾大臣焦躁不安,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出宮去了。
楊廷和則與其余幾名閣臣,一起到了內閣值房,路上內閣幾人都不言語,明顯今日之事遠遠超出了他們的預估。
到內閣后,由毛紀站出來說話:“事情怎發展到如此境地?難道說陛下真的為了一個法統禮數的問題,連皇位都可以不顧?”
別說是毛紀想不明白,連楊廷和整個人都處于混沌狀態。
小皇帝是吃飽了撐的吧?
皇帝乃天下之主,多少人擠破頭,冒著抄家滅族的風險也要往前沖,哪有像新皇這樣為了迎個母親連皇位都不要的?是興王府家教太“好”?還是說小皇帝就是打算拿大禮議的事來跟文官作對?故意給文官出難題,為了鞏固皇權?
費宏走到楊廷和面前道:“介夫,如今應當及早商議迎王妃之事,哪怕于禮數上有所不合,但為了大明,也不能由著陛下胡來啊。”
費宏的話,既像是勸說楊廷和退一步,其實也是在抨擊新皇“胡來”,等于是一種相對中立的說法。
楊廷和打量費宏一眼。
他馬上感受到小皇帝把費宏調到內閣來產生的作用。
費宏名義上是他派系的人,之前一切交談都很正常,甚至他挑不出費宏在言行上的任何問題,大禮議等事上費宏也是堅定的“繼嗣派”,可在發生事情后,費宏還是出來勸他知難而退。
這說明,小皇帝的用人本身就是一記妙招,一步步把局勢推到如今的境地。
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拿不出合適的應對策略。
恰好這個時候外面傳來蕭敬的聲音:“……幾位閣老,都在嗎?”
楊廷和起身帶人迎到門口,把蕭敬給迎進值房,毛紀問道:“蕭公公,可是陛下那邊……”
“哎呀,諸位閣老,陛下回到乾清宮后,淚流不止,到現在什么話都聽不進去,已讓人在乾清宮內收拾東西了。”
蕭敬哭喪著臉道。
幾位閣臣不由面面相覷。
說是要走,還真的要走?
不只是為了嚇唬我們?
你在我們面前表演完了,回到乾清宮還能哭得出來?這感情……挺真摯啊,不像是裝的。
“此乃何物?”
費宏打量蕭敬手上的東西。
蕭敬死死攥著手中之物:“此乃陛下隨身之御寶,說是要交還給諸位閣老。”
話是如此說,但他卻不會把玉璽交出來。
大明從開國就沒有拿到傳國玉璽,所造二十四御寶,多是在不同場合之用,以體現出皇位的正統,但合起來的份量依然不如傳國玉璽,真正有用的還是皇帝的隨身印鑒。
楊廷和聽到這里,已知事情開始惡化。
隨后他擺擺手:“勞煩蕭公公回去跟陛下說,禮部會再行商議迎太后之事,請陛下以國事為重。”
說著拱手行禮。
楊廷和已自行改變稱呼,將蔣王妃稱呼為“太后”,充分說明他這個首輔在此事上已做松口,雖然是權益之舉,但也意味著大禮議的鐵板一塊終于出現了缺口。
蕭敬抹了一把眼淚道:“楊閣老,還有諸位閣老,真是難為你們了,但陛下也真的是仁孝的君王,有孝宗皇帝的風范。咱家至今都還記得先皇那會,為了追尋生母消息,連日連夜不眠不休、寢食難安的模樣……”
意思是,這位小皇帝有他“養父”弘治皇帝的風采,都是以孝義為先。
楊廷和本來還不覺得怎樣,在看到蕭敬這樣的老好人,都被新皇舉動感動得一塌湖涂,便發現無論新皇最初的目的是為了跟大臣爭,還是說就真的是孝義為先,至少現在新皇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劍來》
朝中大臣都看到了新皇的“孝”,頭頂如此大的道德光環,若是文臣還要堅持搞什么禪位換皇帝的話,那時就算是皇帝派兵來殺大臣,恐怕大臣也無法站在道德制高點上。
這就違背了楊廷和議大禮的初衷。
輿論制高點輕易就被小皇帝占去,楊廷和感覺一陣無力。
禮部尚書毛澄,被緊急傳召到文華殿集議。
同時過來的還有翰林院的幾人,包括劉春、豐熙、石珤等,再就是內閣五名閣臣,坐下來要商議的最大之事,就是以何禮數來迎蔣王妃。
趁著幾人在里面商議,楊廷和一臉惱火走到門口,想透口氣。
其實他心中早有定桉,給蔣王妃加“興獻太后”的名號入宮,不加“皇”字,以體現出生母與正統太后的區別,如此也算是給自己人一個說法,至少我們沒有在皇嗣大禮的問題上做妥協。
“介夫,何必如此懊惱?不如進去,早些把事定下來。”蔣冕見楊廷和遲遲沒回,便出來站在楊廷和身旁勸說一句。
楊廷和道:“本以為興王府王妃,會以仁義國法來勸說陛下回頭,卻未曾想……唉!”
楊廷和實在理解不了,小皇帝不懂事,蔣王妃這個當娘的難道也不懂事嗎?
說的那些話,分明是在挑唆君臣關系,故意把矛盾推向不可調和的地步,這是為你兒子著想?
顯然楊廷和理解不了蔣王妃對于太后之位的渴望,那是一個女人做夢都想得到的無上榮耀,再加上文臣議大禮,生生讓蔣王妃把自己唯一的兒子過繼到別人名下,是個當娘的都不樂意。
蔣冕道:“或許王妃……她什么都沒做錯,乃是陛下以仁孝為先,曲解了王妃之意。”
蔣冕的意思是你不能什么都陰謀論,把蔣王妃說得那么不堪。
人家蔣王妃讓弟弟來跟皇帝說明,自己無心入宮當太后,只想回安陸繼續當興王府的王妃,從此之后跟新皇恩斷義絕,讓皇帝不要去想她……這算是一個偉大母親的犧牲精神了吧?
楊廷和瞪著蔣冕:“你真的如此認為?”
好似在說,咱都是明眼人,難道你看不出來蔣王妃就是在扇風點火?
蔣冕嘆道:“如今局勢發展到這一步,容不得再有何閃失,還是放下成見。陛下奉養母親,畢竟也于教化有益,無須苛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