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浩于閏四月初九,抵達永平府城盧龍。
府同知蔣山同為首,帶通判朱有、李暉,及知府衙門眾屬官,還有附郭縣盧龍縣知縣蘇衡等人一同出城迎接,一行人浩浩蕩蕩進城,進到知府衙門。
蔣山同詳細跟朱浩說明永平府的情況。
如今永平府府衙內,只有一人是進士出身,就是李暉。
剩下的基本都是舉人出身,包括知縣蘇衡等人,除了李暉是之前吏部所委派的官員,剩下的官員基本都是臨時抽調過來,也就是說,在張璁卸任永平府知府后,永平府內經歷了一次官員的大變更。
蔣山同道:「……永平府轄四縣兩衛,即盧龍縣、遷安縣、撫寧縣、昌黎縣、永平衛和山海衛。開平衛城多已抽調人手往薊州鎮,那邊不歸永平府管轄,四縣過去數年稅收賬目,已做整理,都在朱大人案桌上,請您過目。」
朱浩笑道:「不要稱呼什么大人,都是為朝廷效命,何須如此客氣?」
「要的要的,不過如今都是這么稱呼,也不曉得如何讓稱呼更為妥帖?」蔣山同陪笑道,「下官乃弘治十七年四川舉人,在各地做過官,如今遷到北直隸順天府,若您有何差遣,只管言語。」
朱浩瞇眼打量蔣山同:「你是蜀中人氏?」
「呃……是啊。」
蔣山同一怔,我是四川舉人,不是蜀中人又是哪里人?
朱浩問:「不知你祖籍何處?」
蔣山同回答:「乃成都府人氏。」
朱浩笑道:「那與楊閣老乃同鄉啊。」
蔣山同聽朱浩提到楊廷和,臉上頓時滿是自豪之色,笑道:「在京師時,多有上門拜會。」
朱浩一聽就明白了,蔣山同被調到永平府來當府同知,就是為了配合他給礦場搞破壞……分明是怕他到了永平府后勢單力薄,憑自身招募不到好幕僚,于是就提供了個不錯的助力人選。
朱浩道:「蔣同知你的北地口音說得不錯,乍一聽,都沒聽出蜀音來。」
「呀?朱大人也知曉蜀地口音?那是……呵呵,多年在北方生活,都快忘記鄉音了,聽說朱大人乃湖廣安陸州出身,那可是潛龍所在,川蜀之地順江做生意的,經常會行走于湖廣、江西等處,想來朱先生與川蜀之地的人多有接觸,才會有此認知。」
蔣山同屬于是官場老油條,隨便說上幾句,就能深入人的心坎,讓人自然而然生出一種親近感。
等眾人退下,蔣山同單獨給朱浩把各縣賬目拿來。
「接下來這些日子,各縣都會派人來跟新知府您照會,照理說各縣知縣都會親自前來,不過如今撫寧知縣尚空缺,聽聞朝廷很快就會派人來。另外……不知朱大人幾時……動手呢?」
因為已在私下場合。蔣山同又是被派來協助朱浩干壞事的,說話就沒什么顧忌。
朱浩道:「我才剛到任,動什么手?哦對了,蔣同知你說曾去中堂府上拜會,上次去是幾時?可有見到中堂本人?」
「這……」
蔣山同跟朱浩沒什么接觸,他其實看不起朱浩這樣年輕的新貴,但始終朱浩乃進士尤其是狀元出身,還受到楊廷和器重,派到這里來當知府,而他蔣山同就算自認為精通人情世故,始終沒法企及朱浩官場上的地位。
蔣山同道:「未曾見過中堂本人,卻與中堂府二公子,多有會面。」
朱浩笑道:「哦,你是說用敘啊,那是用修的弟弟,今年剛考上進士。」
「是啊。」
蔣山同一聽,馬上笑起來。
互相間都知道對方跟自己是同門,都是為楊廷和辦事 ,但也有差別,朱浩可以說直接受調于楊廷和,給朱浩傳話的是楊慎,而蔣山同這邊級別低一點,能巴結上楊惇就算是不錯了。
朱浩道:「那我倆挺有緣的……對了,用敘考上進士時,楊府曾大宴賓客,當時我怎么沒見到你?」
蔣山同笑道:「當時下官正在山東為官。」
「哎喲,蔣同知真是官運亨通,居然當官,多有斷續,而你這邊連續性很強啊。」朱浩笑道。
「哪里哪里,都是中堂抬愛。」蔣山同跟朱浩聊開了,也就不避諱自己是在給楊廷和做事。
朱浩道:「對了,蔣同知剛才說動手,什么意思?」
蔣山同被問得神色一頓,他直勾勾地盯著朱浩,好似在說,你小子裝什么糊涂?當然是去礦場動手了!
難道你出京錢,沒人跟你說嗎?
蔣山同道:「下官也是剛到任不久,那時前任張知府已卸任,聽說其前兩任知府,本帝因朝廷開礦之事,多發生官民糾紛,也涉及到朝廷與民爭利之事。」
「哦,你是說這個啊,意思是,幾時動手將這個礦場給取消,是吧?」朱浩笑著問道。
蔣山同面色有些尷尬,他怕朱浩是真的沒被告知肩負使命,只能苦口婆心向朱浩解釋:「開礦之事,乃陛下派人所為,還有錦衣衛暗中相助,人員非常繁雜,加上調運礦石和成鐵,還有往這邊運煤之人,人丁有上千甚至是數千之巨,對地方民生多有擾亂,楊閣老之意,想請朱大人早些跟礦場之人申明利害……或是帶人去……動手!」
說到最后,蔣山同都有點著急了。
非要我直接捅破紙,你要發動地方官紳,帶人去礦場跟他們火并嗎?
朱浩笑道:「蔣同知不用著急,你的意思,其實本官已經明白了,臨出京前,楊用修已跟我說得很清楚,就是不能讓他們過安穩日子。」
蔣山同抹了一把汗,輕輕嘆口氣。
你知道還讓我這么費勁給你講?
你這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啊!
「那到底,幾時動手?事情宜早不宜遲。」蔣山同問道。
朱浩搖頭道:「我認為,現在出手并不合適。」
蔣山同:「……」
感情我給你講了這半天,你不但裝糊涂,還想反水是吧?楊閣老讓干啥你不干,你這官不想當了?
朱浩道:「你看我分析得對不對哈。」
「大人請講。」蔣山同道。
朱浩點頭,如同侃大山一般道:「本官看來,就算帶人去礦場鬧事,造成礦場跟地方百姓糾紛,陛下也多會想著礦場之人,認為是地方士紳百姓無事生非,鬧不好,錦衣衛還會抓人,到時吃虧的只會是去鬧事的百姓。」
蔣山同皺眉:「那大人的意思是……不愿意跟礦藏撕破臉咯?」
「呃,可不能這么說,本官要做,也要有理有據,講究個分寸和把控。」
朱浩繼續侃侃而談,「你想啊,先前那位張知府,就是陛下委派的人,他用了什么手段?無非就是甜棗加大棒,給地方士紳一點好處,把鬧事的人一概抓捕下獄,如此言官就算多番上奏,還是沒起到任何效果……換作現在,我們找人去鬧事,就能起效嗎?」
蔣山同道:「可若是不去找麻煩的話,那就做事礦窯繼續開著,如此豈非跟楊閣老意思相違背?」
朱浩道:「當然不能坐視不理。想要徹底鏟除這礦場,無非要講個理。聽說陛下也是個講理之人。」
蔣山同用鄙夷的目光望著朱浩。
你這小子年紀輕輕,怎么這么迂腐?
讓你來做事,直截了當帶人去干就行了,用得著跟皇帝講理?天 下間你最不好講理的人就是皇帝,這道理你都不懂?
朱浩卻好似不知蔣山同的情緒一般,繼續道:「要想取消鐵礦,重點在于一個與民爭利,我說得對吧?」
「嗯?」
蔣山同嘴里發出奇怪的聲音,懶得跟朱浩爭辯。
朱浩道:「去找事,是因為礦場與本地士紳爭利,出手傷人,也是因為爭利,而御史言官上奏要取消礦場,也是因為礦場與民爭利。我說得不對嗎?」
蔣山同點頭:「是這個理,可是……」
「聽本官說完!」
朱浩厲聲道,「既然是與民爭利,那就要講個實實在在的爭利法,在這之前,本地有鐵礦礦場嗎?」
「這……好像是有的。」蔣山同道。
「是鐵礦礦場嗎?」朱浩再問。
蔣山同一時被問得啞口無言。
我也才剛來不久,我哪里知道那么清楚?我是來找礦場麻煩的,又不是來開礦的,我調查這么多干嘛?
朱浩道:「本地官紳都沒有開過礦,我聽說陛下派來開礦之人,都是在深山老林之中干活,要說與民爭利,這論據實在是孱弱了些。如果本地士紳已經開了礦,而且產量不錯,這樣才有理由說,朝廷開礦的人涉及到與民爭利的問題,應當取締。」
蔣山同皺眉道:「所以大人的意思,是要找本地士紳開礦?」
「啪!」
朱浩一拍桌子,把蔣山同嚇了一大跳。
朱浩笑道:「好啊,蔣同知能理解本官的思路,可喜可賀,本官正有此意。」
饒是蔣山同精通人情世故,脾氣也好,此時也不由想打人。
你小子神經病吧?
跟我繞這么一大圈,居然跟我說,要找人去開礦?你是嫌麻煩還不夠大,再找點麻煩出來是吧?
朱浩正色道:「蔣同知,你先平心靜氣,姑且想想,若只是找礦場的麻煩,隨便派個知府來就行,為何要派我來呢?或者不派人來,隨便知會一聲,讓下面的人帶人去礦場找點麻煩,也能解決問題。
「正因為事情沒那么容易解決,才派我來的!這事,是你做主還是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