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
楊慎這天將余承勛和葉桂章二人叫來,這也是多日來他第一次跟翰林院中兩個老朋友相見。
邀約相聚之處乃臺基廠街一家酒肆,距離翰林院不遠,很快飯菜上桌,余承勛卻沒有動筷子的念頭。
楊慎道:「懋功,以往參加這種聚會,你總是搶著給人添酒,怎么今天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余承勛笑道:「不知怎的,最近喜歡上吃那種叫火鍋的東西了,今天好不容易訂到位子,正準備跟少峨一起去好好享受一番,就被你叫到這里來……看著這些了無新意的菜肴,就沒胃口……」
楊慎皺眉:「火鍋?是否敬道開的那些食肆?」
「啊?京城開設的那些火鍋店都是他的產業嗎?我隱約記得,好像敬道家里做生意,但不知是否是這個。」
余承勛眼前一亮,嘴角含笑,若真是朱浩開的火鍋店,那以后他前去惠顧,豈不是能打折?
楊慎嘆道:「先前我只是隱約聽他提過,沒有詳細詢問……如今他在永平府,不出意外的話,很快就能回京師了吧。」
突然提及朱浩,余承勛收起臉上的笑容,葉桂章也嚴肅打量二人。
顯然有關朱浩的事,都是「正經事」,楊慎無端說請他們吃飯,很可能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商議。
余承勛沉吟道:「我聽說,敬道現在已隸屬戶部,那是否要換個永平府知府去,接管開礦之事?」
楊慎皺眉:「你怎么能如此想?」
「呵呵。」
余承勛笑了笑,不再多說。
現在余承勛算是把準了楊廷和父子的脈,做事向來追求利益最大化,先前孫交出面保舉朱浩,讓皇帝同意把錦衣衛在永平府的礦場交給朱浩打理,其實變相是賦予了永平府知府衙門管轄權,名義上戶部和工部會各抽調一名主事前往監理,其實并不能干涉太多。
如此一來,楊廷和要想把永平府礦山的經營權拿到手上,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朱浩這個知府給撤換掉,因為現在朱浩已經不算是楊廷和的人。
葉桂章苦笑著搖了搖頭:「若真如此,只怕陛下那邊……不好交待。」
楊慎白了余承勛一眼,道:「看看少峨,連他都明白其中關節……敬道回朝后,估計會遷戶部郎中職,永平府的礦還是要交給他來打理。」
余承勛不解地問道:「若真如此的話,那讓敬道繼續留在永平府就是了,為什么要調他回京,如此大費周章呢?其實……還是想安排個新知府過去,如此也能確保地方某種平衡吧?」
這下連楊慎都不知該怎么反駁了。
其實現在楊廷和有意讓朱浩卸任永平府知府,就是考慮到朱浩已經沒必要再當這個差事,換個楊廷和派系的人去,效果肯定更好。
至于說礦山,名義上還是朱浩打理,但既然朱浩回朝履任戶部郎中,那就注定了做事不能親力親為,多數事情還是要由新知府帶領當地官紳來負責,這不就等于把朱浩給架空了么?
余承勛其實不需要得到楊慎的答復,嘆息道:「朱浩才去永平府一個月時間,事情便有了如此巨大的變故……要說這世間過得可真快,他不在京城,有時想找人說話解解悶都做不到。」
葉桂章沒好氣地道:「是你身邊沒朋友,還是說在下這些人沒法跟你交心?」
余承勛哈哈大笑:「只是如此一說,怎還往心里去了?罷了罷了,咱還是喝酒,等中午吃完了用修這一頓,晚上再跟我到火鍋店那邊再吃一頓,今天咱一定要把肚子給撐破了才算數。」
楊廷和想更換永平府知府,此事她沒有對外宣揚。
一旦永平府知府換人,哪怕朱浩仍舊負責打理永平府鐵礦場,明眼人還是能覺察出,楊廷和就是變著法想要把主持礦山的權力拿到手中,所以這件事一定不能是楊廷和出面,連楊慎都要遠遠避開。
較差的選擇是讓吏部去提,最優選則是讓孫交去提。
這日散朝后,楊廷和主動找到孫交,與之一起出宮門,二人就在承天門下駐足做短暫商議。
孫交指了指長安左門,道:「老朽要早些回戶部辦理堂事。」
楊廷和道:「不急。」
隨后將一份簡單的官員任命名單,交到孫交手里。
孫交看完后,皺眉不已:「介夫,你這是何意?」
楊廷和道:「我知道,從去年開始,南方整飭吏治,被法辦的人匯總,有志同兄的門生故舊,或讓你覺得,我是在刻意針對。其實不然,南方整飭吏治,本身也是出自陛下授意,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志同兄你應該明白。」
孫交聽了簡直想罵人。
我明白個鬼啊!
你楊介夫打得好一手官腔,居然直接倒打一耙,說這都是新皇的意思?當時要不是我那女婿出面幫我保全這些人,怕是他們中很多都要落罪,就算這樣,到現在大多數都被革職回鄉不再錄用,有的還得靠贖刑才能保全己身。
楊廷和繼續道:「所以,這次吏部考核,我也有意讓吏部關照志同兄你的人。」
孫交嗤笑一下,道:「介夫,你這話可說錯了,我孫某人雖然也念舊,但絕對不是為一己之私,便罔顧朝廷法度之人,規矩該怎樣就怎樣,他們考核成績如何,應該調遣至什么官職,我一概不想過問。」
就你楊介夫會打官腔?
論在朝的時間,我孫志同比你短了還是怎的?
楊廷和將名單收了回去,滿含深意地看了孫交一眼,道:「無論志同兄是否在意,這件事,我已經做出決定了。」
孫交笑道:「介夫啊,你還是直言不諱吧……既然拿出一副要幫助老夫的樣子,總要說個子丑寅卯吧?是不是想讓老夫出面,幫你向陛下提請,把敬道調回朝,換個新知府去永平府?」
楊廷和瞇眼打量孫交:「在志同兄眼中,我便是這邊陰險市儈之人?一個區區的永平府知府,值得我親自來跟志同兄商議?」
孫交一想,也是。
永平府知府這個職位,說重要吧,也就那么回事,再說現在皇帝已明確說了,永平府鐵礦交給戶部管理,而不是交給永平府府衙,朱浩之所以能以知府的身份打理鐵礦,是因為他是孫交點名要的人,早鋪好了道路讓其回朝出任戶部郎中。
再說了,作為內閣首輔,楊廷和的格局應該很大,照理不會為了這點小事而折腰。
那是為什么?
孫交屬于那種不懂就問的性格,這時他也不藏著掖著,反正他不想在楊廷和面前維持什么面子,于是問道:「那……介夫你的目的是什么?為先前西山煤礦之事?還是勸阻陛下造火車?」
楊廷和搖頭道:「志同兄,我跟你說這些,不是為了從你這里得到赦免,只希望你將來不要過多干預朝事,尤其是在我致仕之后。」
「哈哈。」
孫交笑著擺擺手,「這你就多慮了,老朽年老體邁,估計退得比你還要早。最近我又上疏請辭,你不知道嗎?或許陛下此番就應允了也說不定,畢竟近來我做了不少忤逆陛下意愿之事,陛下怕是再也容不下我了吧……」
楊廷和道:「那志同兄是否答應我呢?」
楊廷和意志堅定,才不會管你說什么呢,他又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來,孫交就是被皇帝強行推出來跟他分庭抗禮的,若他真 退下去了,孫交能干涉的朝事遠比現在多得多。
孫交想了想,突然就明白了楊廷和的用意。
楊廷和只是為了撤換永平府知府,換個他的人上去?為了西山煤礦和修造火車、鐵路之事?還是為了讓他以后不過分干涉朝事?
都不是。
楊廷和的意思其實是……我全都要!
這才叫格局。
我提拔你的人,換你的勢力在朝茁壯成長,當然你有什么能回報我的也要一并還回來,用得著跟你一樣一樣討價還價?
你真以為堂堂首輔有那么多閑工夫跟你扯皮呢?這次來找你,是給你面子,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
不然為什么這份名單不是由吏部公布,而是由我拿給你看?這就說明,只要你不做出等價交換,回頭就可以說這份名單作廢,并無此事。
孫交沉默半晌后,冷冷道:「敬道回朝,老夫同意,但要按之前說的,任命他為戶部郎中,你不能再當他是你的門生,就此與你無關。」
楊廷和微笑點頭。
「至于礦場,老夫可以再跟陛下談談,既然敬道都回朝了,既然永平府的鐵礦交給他打理,那西山煤礦自然也可以,甚至以后朝廷再要開礦,也一律要經過戶部審批,不能再由內府單獨決定,就算是開礦經費,戶部也可以出一部分,總之……事情要經過朝堂商議,而不能任由陛下近佞自行決定。」
楊廷和覺得眼前的小老頭挺上道。
知道我不是跟你交換一樣利益,而是全都要,所以條件開完一個又一個。
孫交再道:「至于你說的,讓老夫不要干涉朝政,老夫本來也懶得管那些閑事,這么說吧,你要離朝,老夫一定會請旨,走得比擬還要早,但那些曾經跟老夫有過交集的朝官,他們可不全都是老夫的門生故舊,若只是因為不合你楊介夫心意,就要排擠他們……老夫絕對不會答應!」
楊廷和笑道:「志同兄放寬心,同殿為臣,自不會分那親疏遠近,他們以后在朝前途一定不會比現在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