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令隨即下達。
唐寅那邊倒還好說,心知朱浩非要折騰他一下,原本他安心留在京城做個散人,整日無所事事,釣魚遛鳥逛戲院,原本以為小日子過得舒服而愜意,結果卻發現老邁的速度比以往還要快,每天都感到莫名的疲倦,一坐下就想打瞌睡,當下有些驚駭莫名,難道自己真的大限將至?
去信朱浩后,朱浩告之一個人還是要有事業方面的追求,才能振作起精神,延緩衰老,朱浩坦誠讓他從宣大總督任上退下來,返回京師養病,看來并不是什么好選擇。
而楊慎和徐階那邊,對此調令則顯得莫名其妙。
徐階進翰林院還沒多久,屁股還沒焐熱呢,平時就是對著正德皇帝的起居錄,還有一些朝廷的文獻資料,歸納匯總,并把他的心得體會交上去,由侍讀、侍講乃至更上面的侍讀學士和侍講學士決定哪些內容可以使用,現在突然讓他出去執行勘察地方民生的任務,差點兒以為自己要被外放了。
考個榜眼容易嗎?
我在京城還沒過幾天好日子,就這么灰溜溜走了?我媳婦還沒娶呢,之前上報說要回鄉省親娶妻,怎么到現在朝廷都沒批復下來呢?
徐階立即去請見楊慎。
當天楊慎難得留在翰林院中,卻是其知道自己要被派去永平府公干,心里也很不痛快。
「……此番不過是臨時征調,去不了多久,估摸半個月左右就能回來。」楊慎按捺住心中的郁悶,反倒寬慰起徐階來。
徐階問道:「那為何是讓在下前去?在下尚未有多少為官的經驗啊。」
楊慎道:「朝廷之所以從翰林院調人前往,概因翰林院諸同僚并不卷入朝堂紛爭中去……再者我等乃大明清流,對于讀書人和百姓來說,尚且有一定威信,調查出來的結果也比較能服眾。」
楊慎自己都理解不了朝廷這種異常的舉動,但為了大局,還是強行給徐階解釋,其內心卻很煎熬。
徐階道:「可在下之前已請示過掌院學士,回鄉探親,另外家里已經說好親事,專等我回去完婚……不是說馬上就要批復了嗎?」
「不影響。」
楊慎隨口應付一句,突然想到什么,皺眉道,「我隱約記得,好像誰要跟你說媒來著?對了,好像是跟長公主……」
徐階趕緊擺擺手:「楊侍講,這種話可不能亂說。」
楊慎看徐階過激的反應,就知道新科榜眼不想跟皇家牽扯上姻親關系。
堂堂進士,在老家娶一房嬌妻難道不好嗎?非要攀龍附鳳當什么長公主駙馬?要是普通沒有功名的讀書人也就罷了,他徐階年紀輕輕便已是翰林院編修,需要以這種方式來獲得功名利祿?
開玩笑呢?
楊慎笑道:「估計有人想成全你……也罷,回去準備一下,明日一早我們就出發。今天不需再留在翰苑,晚上早些安歇,我會派人到你的住所聽候使喚,要是你有什么缺的,只管跟他說……敬道欣賞你,在我這邊,你就是自己人。」
楊慎本身看不起徐階。
此人個子矮,跟個面瓜一樣,有才學但沒有那種氣宇軒昂的感覺,白白凈凈,說話細聲細氣,一看就像憋著一肚子壞水,要不是朱浩先前在京時一直提攜徐階,楊慎甚至正眼都不想瞧一下。
現在這番表態,完全是看在朱浩面子上。
名義上朱浩已不算楊廷和派系,但楊慎問過父親,說不阻礙他跟朱浩的私交,也就是說楊慎可以通過私下交往的方式,繼續影響朱浩的決定,他仍舊可以暗地里把朱浩發展成為他的眼線。
現在等于是,楊慎準備把朱浩安插到孫交那邊當「臥底」
朱浩身兼三家勢力背景,在朝中也算得上一號人物了。
楊慎趁著午休前,去到金魚胡同的小四合院等父親過來,這邊距離東安門近,從文淵閣過來不到兩刻鐘,平時楊廷和吃過午飯,經常到這兒小憩一番,誰知今天未時都過了兩刻,都沒等到父親,最后卻把孫交瞪來了。
「孫部堂?」
楊慎大感意外。
這是我家私宅,就算你孫交要拜訪家父,不應該晚上去楊府?
怎么跑此處來了?
孫交笑道:「介夫沒空,讓老夫過來跟你說一聲……可否進去敘話?」
楊慎這才把門口讓開,怏怏不樂把孫交迎進院子。
「孫部堂請到堂屋坐。」楊慎心有芥蒂,父親不來,反而讓政敵來,這是準備把他這個兒子給賣了?
孫交往四下看了看,笑道:「說起來,老夫跟這院子還有些淵源……朝官總會在皇城周圍購置院子,作為日常休息以及私人會客之用,有的更是用作金屋藏嬌……哈哈,介夫這院子本來是我一位故友的宅子。」
楊慎皺眉道:「可是……此院子上一任主人,乃致仕的前兵部尚書王憲。」
孫交搖頭:「老夫說的不是他……用修,此番老夫提議,讓你和徐家小兒一起去永平府,查查地方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先前有人去礦場鬧事,以目前的情況看,很可能是有人暗中挑唆,目的不知為何,或跟外夷有關也說不定。」
楊慎聽了心里直罵娘。
騙鬼呢?
還外夷?
這事既然不是家父的人干的,那就只能是你,或者是皇帝派人干的。
本來我不想懷疑你孫老頭,因為覺得你孫老頭就算跟父親相爭,也算是正直之臣,可現在你上來就糊弄跟外夷有關,那我就不得不揣度,你才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
「其實老夫已跟令尊商議過,令尊也贊同這個說法。」
孫交微笑著,若有深意地看著楊慎。
楊慎臉皮抽了抽:「孫老部堂,您是說,家父也認為,此事可能跟外夷暗中挑唆有關?那是北邊的,還是東北邊的?」
父親會相信孫交的鬼話?
不可能!
但孫交應該不會在這種問題上信口開河,若是父親真認可了這種說法,或就是想息事寧人,把一些屎盆子盡量往一些不相干的人身上扣,既不是皇帝指派錦衣衛干的,也不是孫交的人干的,更不能是楊廷和的人干的,至于知府朱浩好像也沒那必要,如此就只能是……有人想破壞大明君臣和諧,故意趁機挑事。
聽聽。
多合理?
但楊慎知道,若調查到最后的結果是這樣,那就是朝廷幾方勢力聯合起來糊弄不明真相的百姓,讓百姓把矛頭對準外夷。
孫交嘆道:「令尊今天很忙,不能親自過來跟你說,就讓老夫越俎代庖了。」
此話一出,楊慎突然明白為何出現的是孫交,而不是楊廷和。
這種明顯糊弄人的鬼話,楊廷和作為首輔大學士,能主動出去跟人宣揚,落一個罵名?甚至楊廷和都不好意思在他這個兒子面前提。
難道當父親的會教導兒子說假話,故意無事生非,栽贓冤枉不相干的人?
若真要把結論往這個方向引導,那楊廷和基本就不可能出面,楊廷和沒法跟兒子交待這種明顯不符合常識的論調,如此只能讓孫交來充當「壞人」。
楊慎道:「那若是查到最后,此事跟外夷無關呢?」
孫交笑著搖頭:「現在只是有這方面的猜測,誰知道事情真相是什么?再說了,現在遼東那邊不是挺太平的?不過朝 廷有意在遼東加強防備,之前天津衛所備船廠,準備開到遼南的京州衛去。」
楊慎皺眉。
感情在這里等著呢?
朝廷要加強遼東防備?
有那必要?
雖然自大明開國開始,遼東不時會有一些變亂出現,但基本都是些小部落,而大明在各處的兵馬戰備非常完善,為什么要早早做防備?
還要用一件本來跟遼東外族毫無關聯的礦場襲擾事件,連帶上修建船廠?
「用修啊,你是聰明人,老夫也就不跟你贅言了,好好查,從政者可不一定每次都是以事實為依據,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立場遠比是非更為重要。」
孫交語重心長地教導楊慎。
楊慎聽了心里更來氣。
聽聽這都是什么屁話?
一個老家伙,教導后輩,說什么要講立場而不論是非?
當初果然沒看錯你,你孫老頭就是個陰險狡猾之輩,先前還假惺惺裝老好人,天天嚷嚷著要告老還鄉,感情你才是朝中隱藏最深的大惡人。
孫交點頭,不再往堂屋走,轉身便離開。
楊慎追上去問道:「是不是結果如何,都要以遼東外族挑唆為最終結論?既如此,那為何還要讓我去查呢?」
孫交自然聽出楊慎話語中的抵觸之意,他沒有轉身,只是微微側過臉道:「這是陛下之意,也是令尊之意,老夫也覺得如此最好,既然查到誰都不是想要看到的結果,為何不找人來背這口黑鍋呢?」
楊慎面色拘謹,卻無話可說。
第二天一早,楊慎跟徐階動身往永平府去了。
永平府本來沒多遠,但也要走個三四天的樣子,這邊徐階已準備好各種東西,就像要去永平府長住一般,生活必需品基本完備,反觀楊慎,帶去的人可比攜帶的行禮多多了。
楊慎也怕半路上被不明就里的鄉民或是山賊襲擊,楊慎在京城多年,但一直都沒有出京師地界,突然要東去永平府,那里距離山海關不遠,竟有一種遠行前彷徨無助之感。
「走吧。」
楊慎見到徐階后,簡單交談,便要各自上馬車離開。
徐階連忙追問:「不是說那位大名鼎鼎的唐伯虎,要跟我們一起去嗎?難道他在別處等著跟我們匯合?」
徐階提到唐寅,面色間多少有些興奮。
唐寅現在可不單純是詩畫雙絕的名聲,做官也打響了招牌,而且是激流勇退那種,民間對其風評極佳。
楊慎冷冷回道:「他走他的獨木橋,我們走我們的陽關道,這一路不會同行,等到地方后也未必會相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