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話,讓奉天殿內大臣都很費解。
但正如大臣們擔心的那樣,楊廷和致仕后,皇帝要施行什么政策、用什么人,很難再干涉,現在連一向脾氣火爆的刑部尚書林俊都已致仕,一下子連個出來矯正皇帝過失的官員都沒有了。
蔣冕剛繼任首輔,甚至可以說都不算是正式的首輔,畢竟楊廷和還沒離京。
這會兒蔣冕居然在皇帝的威壓后,選擇了默認唐寅進入翰林院,這讓更多大臣心懷不滿。
退朝后,很多大臣往蔣冕那邊聚攏過去,也有大臣往孫交身邊湊。
現在文官集團明顯形成了兩大派系,各自都有領軍人物。
「蔣閣老,您說這叫什么事?陛下用人如此隨意,一個舉人出身且沒什么官場經驗的人,都能直接入翰林院了?這叫天下士子怎么想?還有陛下所說的什么劫數,算幾個意思?難道朝廷用人,也要跟個人命數牽扯上關系?那以后是不是用人前,還要先找人算算其生辰八字?」
大臣不但不滿皇帝安排舉人出身的唐寅進翰林院,更不滿皇帝當眾說出那番有關唐寅命數的言辭,卻沒有想過,正因為唐寅被皇帝強行塞進翰林院之事,快速沖淡了他們對楊廷和致仕的關心。
這也不怪今日列席朝會的文臣。
其實多數人心里都明白,楊廷和不可能長久留在首輔位置上,就算他勞苦功高,大明的官場體系也講究個輪換機制,總是你一人一言九鼎,不但皇帝厭惡,很多大臣也心生忌憚。
楊廷和走了,對許多文官來說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只是面子上,大家要為楊廷和致仕扼腕嘆息,四處奔走為其說情,以證明他們的依依不舍。
蔣冕此時算是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但他學會了楊廷和的隱忍。
在行事風格不拘一格的皇帝面前,如果連起碼的隱忍都做不到,天天給自己找氣受不說,還會釀成跟皇帝間關系迅速惡化,更不利于將來君臣相處。
毛紀作為次輔,此時承擔起了以往蔣冕的責任,主動出面勸慰眾同僚:「各位,有關唐寅入翰林院之事,我看你們還是想別的方法勸諫。興王府出身的眾官員中,目前只剩下唐寅有資格做翰林,再說唐寅沒有實職在身,你們無須過分擔心。」
這話說出來,其實暗示了有關唐寅進入翰林院之事,并不是皇帝貿然做出的決定,很有可能皇帝提前跟內閣的人商量過,征得蔣冕等人甚至是楊廷和本人的同意后才敢在朝會上當眾宣布。
大臣們猶自憤憤不平,尤其那些對唐寅羨慕嫉爐恨的人。
雖然唐寅目前官職不高,但誰都能看出來,皇帝非常器重唐寅,未來很可能讓唐寅入閣,等唐寅當了閣老……那時再想扼制,只怕就沒那么容易了。
劉春跟孫交一起出宮門。
劉春當天并不輪值,此時的劉春也處于輿論漩渦中,因為以之前楊廷和的構想,劉春應該是內閣中跟其一起退下去的那個。
「敬道那邊……」
終于出了宮,身周無人,劉春終于忍不住問出口。
劉春最近也在思考朱浩的問題,他到現在都沒發現朱浩協助皇帝做事的實證,雖然朱浩說了,他是興王府伴讀出身,可他小小年紀真有能力為皇帝做那么多事?
要知道朱浩初入仕途,沒什么為官經驗,還經常外調,就這樣如何成為皇帝身邊最值得信任的臣子?
再說了,現在皇帝提拔的對象可是唐寅,跟朱浩有什么關系?
孫交道:「急什么,在我看來,不出幾日,陛下就要找人商議,讓敬道重返翰林院,然后就是想方設法讓他提侍讀、侍講!」
孫交心里有數。
他以往也覺得唐寅在皇帝身邊的作用很大,但現在卻不這么認為了。
劉春那邊還在懷疑,而孫交卻是見過實證的,他知道這個女婿的手段有多狠辣,連他自己都是「受害者」,孫交固執地認為,所謂的唐寅進翰林院不過是幌子而已,充分吸引輿論的注意,皇帝的主要目的,是偷偷摸摸把朱浩安回翰林院,再把其提拔起來。
楊廷和請辭的奏疏正式批復下來。
此時的楊廷和,已在京城其官邸中,準備收拾東西回蜀地。
楊慎得知朝堂上有關唐寅的新任命后,當天中午回到家中,去找父親告知此事,但這種事就算兒子不說,楊廷和豈會不知曉?
「……父親,陛下明顯要讓唐伯虎入閣,進翰苑不過是為其入閣做鋪墊,若此時不加以阻止,只怕將來再想做什么就來不及了!」
楊慎的意見,反應了時下一般大臣的觀點。
那就是限制唐寅要趁早。
楊廷和道:「薛太醫先前來過府上,為老夫診病,明確告知,昨天他受命前去京西,來回奔波勞碌,曾為唐寅診治過病情……此人對朝堂完全構不成威脅。」
「嗯?」
楊慎一時沒理解父親話中的含義。
「唉!」
楊廷和嘆息一聲,繼續說道:「陛下在朝會上所說,并無偏差,唐寅的確重病在身,藥石無靈,恐時日無多……今年只怕真是他命中的劫數,很難堅持過年……」
楊慎苦笑道:「父親,這種話怎可輕信?先前他還好端端地主持修造鐵路,現在卻說他已病入膏肓?再說了,就算如今他沉疴難起,難道不應該在家養病?為何非要進翰林院?這會讓世人怎么看?」
楊廷和道:「用修,為父現在已不在朝,過幾日便動身回鄉。你要記住,以后遇事不可勉強,就算心有不忿也要學會將怒火隱藏起來,不能強出頭,更不要逆大勢而為……你心高氣傲,只有銘記為父所說,你的仕途才能長久,否則只會為自己和家族招惹禍端!」
「父親!」
楊慎沒想到,到這會兒了楊廷和居然還不忘「教訓」他。
在楊慎看來,就算自己有時候脾氣急了些,但至少沒惹出什么亂子,再說年輕人就該朝氣蓬勃,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不然一個個老氣橫秋,朝堂豈不是成了死水一片?所以很不情愿接受楊廷和對他的評價。
「有關唐寅之事,你毋須再多過問,以后若你有機會與他共事,記得和睦相處,互相探討書畫和學問便可!你下去吧!」
楊廷和此時也有些心灰意冷。
勸兒子的話,過去幾年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全無效果,現在說這些其實是老生常談,看情況依然沒引起重視。
楊慎不甘心地咬了咬牙,當他走出楊廷和書房時,心里依然惱恨不已。
父親為什么不趕緊走?
若是父親離開京城,自己馬上召集一批人聯名上奏,規勸皇帝任用舉人進翰林院,破壞了大明規矩……但現在父親在京,以先前那番說辭,絕對不會同意他這么做。
「父親當年連江彬、錢寧之流都不怕,卻因一個唐伯虎而畏首畏尾!這是怎么了?難道現在的皇帝,比武宗皇帝還要難纏?讓父親不得不靠乞老歸田的方式,獨善其身?」
楊慎不但怪責父親的隱忍和退讓,也在怨恨當朝皇帝對文官的打壓。
此時此刻,楊慎反倒覺得,就算正德皇帝朱厚照再胡鬧,對文官還是很仁慈的。而眼下這個皇帝,滿肚子壞水,全針對文官,而且皇帝身邊開始像武宗時一樣陸續出現「佞臣」,唐寅 就是代表。
唐寅府邸。
登門拜訪的朱浩,正在為唐寅診病。
朱浩右手邊立著蔣輪和蔣榮父子,左手邊則是代表皇帝前來探病的黃錦,身后乃京泓和關敬,所有人都瞪大眼看著朱浩施為。
而朱浩只是把手指搭在唐寅右腕的脈搏上,閉著眼,好像在探尋唐寅的病情。
良久,黃錦終于忍不住問道:「唐先生的病……到底如何了?」
朱浩把手縮回來,隨后用幾乎可以氣死人的口吻道:「我又不是大夫,你們問嘛?你們不會真以為我能查出唐先生得的是什么病吧?」
在場幾個人全都目瞪口呆。
連唐寅都把手臂縮了回去,咳嗽兩聲:「敬道,你不是大夫嗎?朝中人都以為你是神醫,你居然說自己不會診病?」
朱浩聳聳肩:「大夫分兩種,一種是薛太醫那種,自幼學習醫術,望聞問切都很在行,診病開藥基本是信手拈來。而我則是第二種……赤腳大夫說得就是我,我連診脈都不過略知一二,怎么知道你得了什么病?」
「那你……」
唐寅很想說,你不會診病,之前給朱三和朱四治療瘟疫,還讓劉春起死回生,那是怎么回事?
但畢竟黃錦在場,唐寅現在也學會了官場一些作風,總不能直接質問愛徒,讓愛徒在皇帝面前維持的神奇形象大打折扣吧?
朱浩卻好像明白唐寅要問什么,嘆了口氣道:「我是不懂怎么為人診斷病情,卻知曉一些偏方,偶爾可以救人,也正因為如此,別人有病,我一向都主張讓太醫上,我可從來沒有以神醫自居。」
在場的人聽了,臉上不由帶著會心的笑容。
還是在客氣呢。
你能讓人起死回生,還敢說不是神醫?
你不是,請問誰是?
朱浩道:「我看唐先生你沒什么大礙,最多是疲勞過度,休息幾天應該就會龍精虎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