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禮議重啟。
這天朝會上,朱四當眾向大臣們展示了一份匿名奏疏,讓朝臣進行討論。
「諸位卿家,朕找人謄錄了一千份,除了給諸位臣工外,翰林院、國子學和朝中各衙門,也都會送幾份過去,讓士人知曉明大禮的重要。諸位卿家不必避諱,討論時可以暢所欲言,朕不會追究進諫者的責任。」
「等充分討論后,朕會再挑一日,與諸位卿家好好論一論。此番以禮部和吏部主導,各部都拿出自己的觀點,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歸納匯總……所以諸位卿家現在有看法,暫且可以不說,回去后整理好思路,逐級上報,等重議此事時再行辯論。」
「退朝!」
朱四大概知道,這群大臣在跟他這個皇帝作對方面,不會講什么規矩,有什么就說什么。
還能等到幾天后?
今天就會窮追猛打,把他抨擊個體無完膚,直至懷疑人生。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話撂下,當即退朝離開,讓你們有意見也無從宣泄。
「陛下……」
果然有大臣拿出死諫的模樣,聲嘶力竭凄厲吶喊,朱四卻充耳不聞,頭也不回離開奉天殿大殿。
殿內,眾大臣義憤填膺。
先前只是泄露出一點風聲,皇帝以召見禮部尚書汪俊的方式,將大禮議之事提出來,現在才算正式拉開序幕。
對大臣們來說,只有皇帝當眾宣布后才好發起反擊。
所以這會兒很多大臣表現出對禮教的極度「忠誠」,故意大聲指責皇帝言而無信,好像這話根本不是要說給皇帝聽,而是要讓周圍人聽到,讓別人知道他們是堅定的衛道士。
「蔣中堂,您看……」
出了奉天殿,一群文官把蔣冕團團圍住。
現在毛紀去了山東祭孔,小皇帝故意先拔掉蔣冕的羽翼,讓蔣冕這個首輔在內閣中孤掌難鳴。
本身蔣冕就沒有楊廷和做事的魄力,作為一個繼任的首輔大學士,從聲望到能力,遠遠不如前任,這會兒已退無可退,蔣冕依然表現出回避的態度。
費宏早就從蔣冕那兒得到授意,指了指一旁的汪俊道:「此等大事,應當由禮部統籌文官意見,諸位還是先與汪尚書商議吧。」
汪俊一時成為眾矢之的,心里既感欣慰,又誠煌誠恐,口中卻道:「在下以為,應當找吏部商議事情。」
既然皇帝說了,之后有關大禮議的辯論,要禮部和吏部同時挑選出具有代表性的觀點出來進行辯論,那你們就不能只找我禮部尚書一人,還得把吏部尚書喬宇給加上。
最近楊廷和致仕,喬宇仍舊在家養病,皇帝特許不用參朝議事,很多人都快把喬宇給忘了。
但其實喬宇才是六部尚書之首,遇到大事,應當以喬宇的意見為先。
論聲望,吏部尚書是可以跟內閣首輔匹敵的,現在楊廷和退下去了,蔣冕又看起來膽小怕事的模樣,此時不找喬宇,更待何時?
文淵閣。
內閣在京三人,一起回到值房,沒等同僚坐下,蔣冕已招了招手,讓費宏和劉春聚到他身邊。
蔣冕直言不諱:「此事,雖然內閣不該一馬當先,卻應當與文臣共同進退。」
也是蔣冕考慮到,費宏和劉春不算是嚴格意義上擁護「繼統繼嗣」觀點的閣臣,所以要提前對二人發出警告,讓他二人知道跟文官共進共退……無論你們之前持怎樣的觀點,這次必須要上下一心。
劉春主動道:「維護禮教尊嚴,義不容辭。稍后我便去翰苑,群策群力,共克時 艱。」
這算是一種表態。
本來蔣冕最擔心的人就是劉春,畢竟劉春是新皇極力推崇并塞入內閣的,楊廷和走前,提醒蔣冕重點關注的對象也是劉春。
因為縱觀全局,楊廷和認為皇帝只需在內閣抓住劉春這一個「漏洞」,就能一次把蔣冕、毛紀和費宏全開掉,最后留下劉春一個心腹,完成平穩過渡。
出乎意料,現在劉春不但力挺繼統繼嗣的觀點,好像還要以自己的聲望去發動翰林院的人,畢竟劉春在翰林院體系中聲望極高,再加上他是現在內閣四人中年紀最大、學識最為淵博、德望最隆之人,看來由劉春去聯絡翰林院再合適不過。
「嗯。」
蔣冕突然信心倍增。
費宏由始至終都保持緘默。
蔣冕多少有些擔心,側頭問道:「子充,你有何異議?」
費宏搖頭:「我還是沒想明白,陛下擺明要朝堂公開議論此事,可除了一個受召還京,如今還在半路的張秉用,誰人會義無反顧站到陛下一邊?還有,陛下所發這份東西,到底出自何人之手?」
相比于劉春只是表態,費宏的想法更加貼近實際。
皇帝那邊出招了,肯定還有后手,光靠這么一份東西就想把輿論拉回來?怕是沒那么容易。
既然朝堂辯論,這邊文臣幾乎是齊上陣,另一邊總不能只派一個張璁應戰吧?
讓張璁舌戰群儒?
他配么?
蔣冕一時踟躇,卻怎么也想不出答案。
劉春提醒:「過去兩年,有關大禮之事,民間或有一些跟主流不同的議論,而朝中發聲者極少,且多為外臣,眼下并無新的消息,難道陛下準備召地方官員入京?」
蔣冕突然想明白什么,失聲道:「那就要快!」
費宏問道:「何為快?」
蔣冕道:「大禮議關系法統,更牽涉大明未來長治久安,既然陛下身邊暫時無人相助,那就要趁有異議者到京城前,將此事蓋棺定論,遲則生變。」
意思是,既然現在連張璁都還沒到京,那就趁著皇帝身邊無人,快刀斬亂麻,早點推動廷議進行,不能拖延下去。
費宏皺眉不已:「陛下今日才提出,說明有備而來,其中是否有問題……」
劉春道:「還是聽敬之的吧。眼下要跟禮部和吏部那邊打好招呼。」
「那子充你去。」
蔣冕立即做出安排,「無論禮部和吏部拿出什么結論,都要充分表明我內閣的觀點,此事既要快,又要準。只要朝堂上下眾口一詞,料想陛下也無機會更變既有主張。」
內閣各有分工。
劉春去了翰林院,而費宏則去尚書官邸見喬宇。
蔣冕作為內閣首輔,則盡量避免在此事上出面。
劉春這邊剛到翰林院,要去跟兩位翰林學士石珤和豐熙談及大禮議之事,卻被告知,二人正在會見宮中來客,這讓劉春頗感意外。
皇帝難道準備收買翰林院的人為其背書?
可收買兩位翰林學士,是不是沒啥用場?
要收買,直接收買內閣大學士或是禮部尚書,石珤和豐熙現在于朝中地位尷尬,他們能有多大的影響力?
劉春到底不是蔣冕或是毛紀,生性謹慎,學士房里邊既然有宮中來的天使,他不會貿然進去求見。
等人走后……人家還是從后門離開的,他才進到學士房,弄清楚來人是剛卸任司禮監秉筆不久,卻又執掌御用監和提督東廠的黃錦。
「劉閣老,是這樣的,黃公公前來傳達陛下的旨意,說 是五日后,先前一直努力修造的鐵路就要通火車了,讓翰林院中人一同去城西,以秋狩的名義,觀禮通車慶典。」
石珤怕劉春多想,先解釋了一句。
劉春問道:「未提議大禮之事?」
石珤認真想了想,再以目光從豐熙那兒求證后,才搖頭:「沒有。」
劉春驚愕不已。
皇帝這一手做得很巧妙,絲毫不露痕跡啊。
誰都覺得,皇帝派親信黃錦到翰林院來找兩位翰林學士,一定是來尋求支持的,卻未料皇帝使者到來后大禮議的事提都不提一嘴。難道說皇帝老早就清楚,翰林院的人一定站在「繼統繼嗣」一方?
「劉閣老前來是為何事?」豐熙問詢。
劉春將來意說明:「是為議大禮,朝中上下應當共同進退,不能各自為戰,禮部和吏部這兩日便會將聯名上奏的奏疏呈上……」
有關皇帝要在五天后觀禮火車通車之事,朝中文武在一天內全都知曉了。
這跟大禮議幾乎是同時進行。
第二天早朝,喬宇出現在臣班中。
他來上朝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協同禮部尚書汪俊,一同阻止皇帝對大禮的更變,阻擋皇帝改弦更張的野心。
「……諸位卿家,你們昨天沒聽清楚朕的話嗎?朕給你們機會反對,但不是現在,讓你們回去議論,現在你們連論都沒論一下,就以固有觀點,想要駁斥朕……你們可有給朕留顏面?」
「不說別的,就說朕昨日給你們的東西,你們中有幾人回去仔細看過?」
「這么說吧,朕再給你們四天時間,四天后,朕準備出城觀禮火車通車儀式,諸位卿家可以與朕一同前往,到時朕會設一個大帳,不管是誰,都可以在里邊暢所欲言。」
「既不在朝堂,便不用在意朝堂上的體統規矩,誰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就算有人要辱罵朕,對朕和列祖列宗不敬,朕也絕不追究!」
「但朕丑話也要說在前面,里面怎么議論都行,但出來后,誰也不得再提,更不能秋后算賬,到時誰以當時的觀點進行事后清算,誰就是大逆不道,連朕都不行……朕若違反也要受罰,大不了朕不當這皇帝了!」
朱四來了記狠招。
在場大臣一看,皇帝有點不留后路的意思。
本來還想當場出面反對,也都猶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