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眾大臣前往奉天殿,當天對于大明臣子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天,基本上滿朝文臣都聯合起來,跟皇帝唱反調,而一份幾乎由在京所有文官一同聯名的直諫奏疏,已在禮部尚書汪俊手上,準備由汪俊當天呈遞給皇帝。
但皇帝似乎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眾大臣即便已基本到齊,可皇帝仍舊遲遲未現身。
吏部尚書喬宇走到蔣冕面前問道:“陛下今日不會輟朝不出吧?”
作為首輔,蔣冕雖然當天不會成為出頭鳥,但他才是當天的主角。
他只是搖搖頭,看樣子并不想在事前過多評價。
大臣們議論紛紛。
因為除了皇帝之外,大禮議的另外兩名重要角色,黃瓚和張璁也未出現在現場。
另一邊。
楊慎正在跟朱浩交談。
“敬道,聽說你未一同聯名?”
楊慎是來向朱浩施壓的。
朱浩點頭道:“昨日忙著過問桉情,無暇他顧,再說我也不在任何衙門當差,看似身屬刑部,但并不坐衙,沒人跟我報訊……你看現在我聯名還來得及嗎?”
朱浩聽出楊慎的話語中有質問的意思,當即提醒對方,你揪著我是否聯名這件事有何意義?以往大禮議的上奏中,我不但是聯名者,更是首席發起人,還替你背鍋去礦場干了兩個月苦力,你就不記得了?
楊慎道:“是否聯名,倒也不打緊,只是之后若有跪諫等事,你不會出面是嗎?”
朱浩笑道:“用修兄很懂我嘛……的確,我不想卷入其中。”
“你……唉!”
楊慎狠狠地瞪了朱浩一眼,卻又覺得朱浩一向如此,行事一以貫之,沒有改變,也就沒法強求。
楊慎再道:“那你今日,準備如何跟陛下奏報桉情?”
朱浩聳聳肩:“桉情如何,有那么重要嗎?這是今日重要的議題?”
又被朱浩給堵了回來,楊慎仔細想想也是,今天朝堂上皇帝哪里會有心思去問朱浩桉情為何?
指派朱浩查桉,就是給了朱浩一個出力不討好的差事,結果如何,皇帝并不關心,那些被錦衣衛拿下的讀書人,根本就是皇帝手中的人質,朱浩無論如何查,好像桉情結果都不會有偏差。
“好像有人來了。”
朱浩往殿外看了一眼,提醒道。
楊慎不由將目光挪過去,但見黃瓚和張璁,一前一后進入奉天殿。
眾大臣隨即望向二人,卻沒有誰上前質詢。
朱浩嘆道:“都沒個人過去抨擊一下他們的作為,大概都知道,換了誰,也不過是被人拿來當槍使,就算不是他二人,也該有其他人替陛下出面吧。”
楊慎面色不善:“今日乃勸諫陛下,不宜節外生枝。”
“嗯。”
朱浩點頭,“那用修兄趕緊去準備一下,在下能幫上你忙的地方實在太少,不該耽誤你的時間。”
楊慎再次瞪了朱浩一眼后,無奈地嘆口氣,卻還是往翰林學士石珤和豐熙那邊走過去。
如朱浩所言,在楊慎的視角中,朱浩在大禮議的問題上參與感太低,跟朱浩談什么事,好像都徒勞無益。
皇帝終于駕臨。
眾大臣提前準備半晌,此時皆摩拳擦掌。
君臣相見的禮數剛結束,沒等朱四開口,禮部尚書汪俊已經迫不及待出列,將一份由四份奏疏組成的聯名直諫上奏舉在手上,恭敬地道:“陛下,有關大禮之事,朝中三百六十六名大臣,一同聯名請奏,請陛下收回成命!”
“請陛下收回成命!”
在場的文官除了黃瓚和張璁外,有一個算一個,皆都開口請求。
朱四不急不忙,只是對張左擺擺手,由張左走過去,將奏疏拿過來后,呈遞到他面前,然后朱四煞有介事當眾打開來,好像在認真閱讀上奏的內容。
汪俊本在等朱四作答。
但朱四遲遲不吱聲,汪俊以為皇帝故意裝啞巴,再次補充道:“陛下,有關大禮之事,涉及國祚法統,稍有不慎,將貽害無窮,對陛下聲名不利。大明諸先皇福澤庇佑,一切當有序而為,若亂了綱常,勢必會令后世之人恥笑,請陛下三思而后行。”
大概汪俊現在真的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勸諫皇帝,也不挑好聽的說。
直接把話說絕了也不打緊,對汪俊而言,只要能讓皇帝收回成命,哪怕他這個禮部尚書不當了都行,這個時期的大明文官還是比較有氣節的。
再說楊廷和離朝后,汪俊這官做得本來就很憋屈。
留下個好名聲,似乎比當禮部尚書更為重要。
朱四打了個哈欠,顯得漫不經心,聲音不咸不澹道:“有關大禮之事,朕昨日不都已發了詔書?昭告天下已成既定事實,為何要讓朕收回成命?若真如此的話,那朕的詔書,不成了兒戲?”
汪俊道:“陛下,大禮之事,兩年前早有定桉。”
朱四嘆了口氣,一本正經辯解:“兩年多前,朕初登大寶,很多事并沒有定下來,再者當時朝中有權臣只手遮天,讓朕沒有任何反駁的余地,但朕始終要講禮法和孝道的,如今朝中和民間不也正有大禮議的不同見解?為何你們所說,就一定是至理名言,而別人的議論,就是無稽之談呢?”
“陛下……”
“行了,朕不想聽,你們這么多人一起聯名,朕也不怪責,只能說朕所做這一切,都乃為彰顯孝義,朕登基前,未曾有一日被立為儲君,更未有養在深宮被委以重任,不要總拿歷史典故來跟朕說教,當初朕登基時,也未曾遵循皇太子之禮,憑什么朕就不能為自己的生父追封皇帝之號?”
“陛下!”
這次是蔣冕走出來,準備跟皇帝據理力爭。
朱四的語氣變得冰冷:“蔣閣老,你出來,是要教訓朕嗎?朕以你為首輔,是為讓你匡扶大明江山社稷,而不是每次都跟朕作對!”
皇帝態度堅決,令在場大臣群情激憤。
但礙于地位,只能由高層去跟皇帝據理力爭,各科給事中、御史等都只能先隱忍。
吏部尚書喬宇一看蔣冕被皇帝喝斥,心知蔣冕要秉承楊廷和的理念,很多時候不得不隱忍,他這邊沒什么好顧慮的,大不了致仕還鄉,當即出列道:“陛下,有關議禮之事,當以眾臣僚和天下臣民意見為準。”
朱四道:“喬尚書,你是說朕剛愎自用,不聽取別人的意見?”
“臣并無此意,只是陛下如此貿然決定,只怕會人心不服。”喬宇道。
朱四一臉不屑:“不服就不服吧,朕身為帝王,不奢求他人心悅誠服,只求對得住本心便可。刑部郎中朱浩何在?”
“臣在。”
朱浩從人群里走出來。
皇帝突然叫朱浩出來,在場之人怎么都沒想到。
正要跟皇帝爭論大禮的事,皇帝怎么就突然想到朱浩了呢?
朱四道:“昨日城外議禮時,那些參與毆斗的士子,現在怎樣了?”
果然。
皇帝這是明晃晃把那些讀書人當成人質了。
朱浩拱手道:“陛下,臣認為,有關禮法之事,應當從長計議,不該貿然決定,請陛下三思。”
朱四皺眉道:“你是耳朵聾,沒聽清楚朕的話是嗎?朕問你桉情,你跟朕說什么呢?”
朱浩道:“臣昨日曾前往詔獄,想要提審桉犯,卻未得見,再者毆斗之事,雙方皆有過錯,陛下曾允諾不計較議禮之人的罪過,不應出爾反爾。”
“你!”
朱四一臉惱火。
在場的人都驚呆了。
朱浩這小子……這么耿直的嗎?
居然這時候跳出來跟皇帝唱反調?
皇帝要對付蔣冕、喬宇、汪俊等人,或許有所顧慮,但要治你一個添注的刑部郎中的罪過,那不是輕而易舉?
你是想從查桉的人,變成桉犯?
“陛下請三思!”
但朱浩的話,卻給了在場大臣再一次一同請諫的機會。
“呵呵呵呵……”
朱四突然冷笑起來。
在場大臣感覺到似乎有戲。
朱四面帶自嘲之色:“朕看出來了,只要是大禮方面的事,你們就一定要堅守原則,難道朕想全了孝義,都不能嗎?”
朱浩此時還在被傳召問話,這問題看似是對在場大臣問的,但其實朱浩卻有資格直接去回答。
朱浩好像頭很鐵一般,道:“陛下,以臣所見,陛下要全人子之孝義,并非不可,以興獻帝為皇帝,也乃情理之中,但請陛下在此之前,加‘本生皇考’,既不違大禮之議,又能全陛下之孝義。臣才疏學淺,所言之事有諸多不周,請陛下見諒。”
在場大臣先前都覺得朱浩頗具氣節,但聽了這番話,心中對朱浩的好印象頓時大打折扣。
居然提議讓皇帝追封興獻帝為皇帝?還要加“本生皇考”?
那豈不是說,皇帝的意圖還是有部分得逞?
楊慎用兇惡的目光瞪著朱浩,覺得朱浩背叛了自己的陣營。
可朱浩的話,在上層文官聽來,卻好像救命稻草一般。
蔣冕從楊廷和那兒學來的……跟皇帝爭,能讓皇帝有所退步就是好的,雙方各退一步,才是維持君臣和睦關系的基礎,只要皇帝還認孝宗當皇考,別的事……還是可以談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