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嘉靖七年年底的這次京師保衛戰,可說是毫無技術含量可言。
或者說,無論是在前線治軍的楊一清,還是被臨時委命為兵部尚書的張璁,都沒見過這么讓人崩潰的場面……敵人的隊伍可以平推著往前走,無論大明將士的盔甲有多厚,盾牌有多重,都架不住對面強大的炮火覆蓋。
即便到了中距離作戰,對面橫掃一大片的各種機槍和步槍射出的子彈如狂風驟雨般襲來,讓大明一方完全無法招架。
隨著東直門被敵人的炮火直接炸開,城內守軍都感到一種深深的絕望。
不過隨即攻城一方選擇了回撤,并重新在城外集結,并沒有連夜攻城的打算,但以六個方陣把京師各城門給困住,沒采取什么圍三闋一的戰術,就是堵住所有出逃的線路,在守軍火炮射程外駐扎下來。
好像對面沒心思把大明京城一次性攻取。
“楊閣老……”
張璁灰頭土臉出現在東直門內。
城門已被敵軍直射炮火給轟碎,城中軍民冒著極大的危險,把從附近民居拆來的門板拼湊起來,重新搞了扇大門,似乎是想以此表明,大明京師并沒有被攻破,城門仍在。
楊一清坐在距離城墻十多米處一戶民宅的屋檐下,屁股下是一張長條木凳,面前的八仙桌上擺放著侍衛為他準備的飯食,但他卻沒心思吃飯。
當他聞聲抬起頭來,看到來人是張璁時,在周邊火把映照下,臉色凝重,揚了揚下巴,問道:“你沒有隨同陛下出城嗎?”
“出不去了!”
張璁苦著臉回道,“城門外的情況不比這邊好太多……西直門外,沖出去的騎兵十有八九都死了,剩下的都狼狽逃了回來……對面的火器太勐了。”
楊一清指了指破損的東直門,搖頭道:“實在弄不明白,敵人到底要干什么,明明有一舉攻破我大明京師城防的實力,卻始終不發起進攻,這是要折磨我城中軍民?”
張璁問道:“派去接洽外夷的使節可有回稟?”
“沒有!”
楊一清搖搖頭,臉上厲色一閃而過:“不過我這邊倒是有南方八百里加急,說是對方艦船上有我大明將士身影,進攻南京時,竟有大明將士引路。”
“啊?楊閣老這話是何意?”
張璁一聽非常驚訝。
照理說來犯之敵,抓幾個大明士兵或百姓當向導沒什么好稀奇的,但楊一清的意思分明不是說這個。
楊一清道:“大明出海那些將士,一去數年,他們出海后到底做了什么,你有了解嗎?”
“朱……朱敬道?”
張璁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楊一清站起身來,一臉憤慨:“如果城外的賊寇原本是我大明將士,此舉等同于叛亂,還有那朱敬道……他對我大明各處守備情況非常清楚,若是他做了亂臣賊子,大明危矣!”
張璁苦笑不已。
說什么大明危矣,現在京城城門都被攻陷,各處勤王兵馬沒有一路能殺過來,城內軍民早就人心惶惶,現在是想逃卻逃不掉。
張璁道:“狄夷分明都是爪哇野人,不通大明語言,如何能說就是朱敬道的責任?就憑他帶出去的幾千衛所兵?楊閣老是不是太過……杞人憂天了?”
張璁不知該如何形容這件事,心里邊也在想,如果真是朱浩還是好事,大不了改朝換代,而不用擔心華夏文明被外夷所滅。
現在朝廷上下普遍的觀點是,大明從蒙元外夷手上把華夏正統給搶了回來,現在很可能又要葬送掉,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城內百姓也十分擔心對方會直接屠城。
楊一清道:“今夜戰事已休止,但估計明日一早賊寇就要攻城,而且怎么都守不住……為人臣子,為大義而殉節,老夫無怨無悔……秉用,你現在是要出使城外敵營,還是留在城中?”
“這……”
張璁不由皺眉。
我又沒有奉皇命出使談判,你楊一清出言為何如此突兀?
“出城去吧!”
楊一清看著張璁,臉上閃過一抹厲色,道:“節杖已為你備好,你只管去便是……否則便是臨陣退縮,有意擾亂我軍心士氣,其罪當誅!你自己掂量一下吧!”
“你!”
張璁這才知道,楊一清不是在跟他商議,而是下命令。
張璁雖貴為兵部尚書,但他看到周圍那些將士的眼神,一個個兇神惡煞,滿身殺氣,他就知道,可能是自己先前勸說皇帝逃走,后又助紂為虐誅殺了兵部尚書王時中,徹底惹惱了前線將士。
我們在前面出生入死,以生命為代價死守京城,結果你卻勸皇帝逃走?
意思就是我們該死唄?
現在城門都被賊人攻陷,如果對方來日還要攻打,京師很可能守不住,但也有可能是對方底蘊不足,想借助眼前的優勢局面跟大明談判,或許朝廷交出一些好處,他們就可以撤退呢?
但這需要有人前去敵營出使。
“楊閣老,你是想犯上作亂嗎?陛下沒有讓任何人,出城與狄夷談判。”張璁不敢發作,只能低聲下氣說話。
同時也是為了避免被旁人聽到,讓形勢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楊一清冷冰冰地道:“秉用,老夫所做一切全能是為大明江山社稷考慮……這恐怕已是大明最后的機會,你不去也得去,否則將士們不會答應!你以為現在去請示陛下,時間來得及嗎?”
楊一清就差說,你現在能不能找到皇帝在哪兒都另說。
張璁眼見有人給他送來出使的節杖,心中氣惱至極,卻有兵士立在他身后,大概要架著他出城當使節,他一把將節杖接了過來,轉過身,憤然往城門口方向去了。
戰事暫時平息。
躲在皇宮內苑的朱四,此時正守著陳皇后,盡量保持鎮定,而裝載著金銀珠寶和值錢東西的馬車早就已經收拾妥當,只要前線探查清楚,他可以隨時踏上南下逃亡的路程。
“陛下……”
張左急匆匆而來。
朱四急忙起身詢問:“怎么樣?城南有缺口嗎?百姓怎么樣了?”
張左道:“沒有……城門沒打開,城外全都是賊寇,另外楊閣老已下令,讓各城門加強戒備,一旦有開城門獻降者,格殺勿論。還有……城外炮火已經停息下來,似乎賊寇……今晚不攻城了。”
“不攻了?”
朱四一臉迷惑。
朕這邊都在等待城破后,趁亂逃出去,結果你們說不攻就不攻了?
張左繼續道:“楊閣老派兵部張尚書出城,說是要去跟賊寇談判斡旋。”
“誰給他的權力?”
朱四怒從心頭起。
他這個皇帝沒下旨,楊一清卻代天子行事?
張左一臉為難之色:“陛下,如今這境況,還要指望楊閣老率軍守城,先前一戰好歹把城門口給守住了,雖然東直門已被炸沒了,但臨時已做了修補。若此時……不遵照楊閣老的意思辦事,只怕……大明江山社稷危矣……”
朱四惱火道:“如果不聽他的話,他會先把朕殺了,是嗎?難道他想當皇帝不成?”
張左搖頭苦笑。
這時候楊一清再蠢,也不可能萌生當皇帝的想法。
大敵當前,難道現在不是放下一切矛盾、一致對外的時候?就算楊一清所用方法有些偏激,但大抵還是在為朱四這個皇帝考慮。
朱四問道:“城外賊寇為何不攻城?他們是要撤兵嗎?”
“回陛下,敵人并未有撤兵的跡象。”
張左也覺得納悶兒,低聲分析道,“陛下,眼前的情形有些像南京那邊,爪哇人攻破城門和城墻后也都不進城,似乎忌憚在大明城池內展開激烈的巷戰,或許他們……用兵方面有何忌諱。”
朱四閉上眼,一臉苦惱之色:“只能如此期冀了!派張璁去敵營也好,探探虛實吧,如果敵人能撤兵,朕愿意賜予他們金銀珠寶和美女,他們想要什么就給什么!”
張左很想問,你為什么不早點說?
非要在敵人殺到京城城下時,才想到要拿出大明半壁江山的國力交換你的皇位?
張璁出城,只帶了兩個隨從。
為了不讓對方誤會,張璁身旁兩人都舉著火把,將周圍照亮,以讓對面確定他們沒有什么威脅。
最后張璁得以一路進到朱浩所在的軍營。
但朱浩不會親自出來見張璁,張璁進了軍營后,發現營地內果然都是一群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土著,他們看上去皮膚顏色要比明人深一些,心里琢磨這群看起來就很落后的外夷,怎么擁有那么先進的火器?
難道真是朱浩帶給他們的?
“張尚書是嗎?請吧。”
一個土著出現在張璁面前,嘴里滿口流利的華夏語言,張璁抬頭打量他一眼,很想問,你們怎么認識我的?
但見對方客氣,也就跟隨進入到營帳內。
帳內立著一個看上去皮膚白一些的男子,此人一身銀甲,看樣式就知道是大明的人。
“你是誰?”
張璁厲聲喝問。
對方道:“張尚書,我叫關敬,大明出征海外的將領,你不認識我了?”
“你……亂臣賊子!”
張璁并不知道關敬是誰,但大概料想跟朱浩派出第一批出海的人有關,“朱敬道在何處?讓他出來見我!”
關敬一臉嚴肅:“我想你還不明白現在的處境,其實只需要我先生一道命令,一個時辰內大明京師就會被夷為平地。”
“你……”
張璁本想怒斥對方一番,以彰顯出自己使臣的氣節,說不定能名垂青史。
但他隨即意識到,周圍除了關敬外,都是一群爪哇國的土著,他帶來的兩個隨從都沒被允許進入這兒,就算他罵得再狠,誰會聽到呢?
而以他投機主義的性格,明知送死的局面,怎會自己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