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像?直播?”
在無明的房間中,他正盤在前來拜訪的羅素對面,喃喃念著這些對他來說有些陌生的詞。
在思考的時候,他長長的衣擺之下、盤成一團的蛇尾無意識的拖行在地上。
“我還以為,只有藝人和記者才會參與直播呢。”
他看起來有些苦惱:“是什么人會看?有小孩子嗎?”
總是溫和笑著、頂著黑色的光環、留有純黑色的啞光長發的這位黑曼巴天使,此刻看上去竟是有些害羞……或者說拘謹。
“如果看上去太過血腥暴力,會不會帶壞年輕人?或者會影響我們在人們心中的印象?”
他推了推眼鏡,看上去頗為憂慮:“或者,要不我向教會匯報一下?或者戰斗的時候留點手?
“樂園鳥主教好像就出身于下城區,或者我向她請示一下?”
“你太緊張了,無明。”
羅素搖了搖頭:“你要習慣這件事……在幸福島,任何人都可能開直播、分享自己與他人的生活。
“在這里可沒有什么隱私可說。畢竟這個時代基本上是人均義眼……你們那個時代,有多少人近視、需要戴眼鏡,現在就有多少人改裝了義眼、一勞永逸。像我這種沒有改裝義眼的反而是少數。
“而在改裝義眼之后,就算啟動攝像頭、也沒有任何人能發現。他們眼中所看到的東西,都會被錄制下來——在這種情況下,又如何維持個體的隱私呢?
“我只是走在路上,就會被人拉走合影、或者跟在后面偷拍。經常還有人開個直播,炫耀自己遇到了我。剛來幸福島的時候我也是不適應的,天天尾巴和耳朵都會炸毛……但現在也已經習慣了。”
羅素無奈的攤了攤手:“公司和教會不讓伱們離開天恩園區出去逛街,也有部分考量是基于這個原因。”
這些天使們,都是一百年前的老古董了。
雖然都是相當可靠的戰士,但實在是過于單純了。就連幸福島上的平民,都比他們心思要復雜得多。
他們一旦嚴肅的接受采訪,很容易被引導著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
有可能對公司造成打擊,也有可能打擊到教廷的聲望,還有可能對天使這個群體造成不好的影響。
想要教這些天使學習“怎么說話”、“怎么騙人”是不可能的。
天使雖然力量來自于古代的圣賢,但他們自己并沒有經歷過圣賢的事跡、內心遠比圣賢更加純凈。一旦被社會污染,就會開始深入思考“為什么”……得到了屬于他們自己的答案、讓他們自己的人格得到成長之后,就不一定能適配現有的光環了。更不用說“故意說假話”這種行為,本身就會對圣秩之力造成損傷。
而假如不教他們待人處事,那可就是個大漏勺。根本不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不能說。
尤其是在幸福島這個基本上人均心思復雜的地方。
“無論如何,直播都是一件好事。就算你去詢問教會或者主教,也一定會得到這樣的答案——天使的威能可以增加教會的聲望,而兇惡的下城區不法分子則可以增加你們行動的說服力。”
羅素非常確定的說道:“考慮到那兩位大小姐找到地方的時間……我的建議是,晚上八點半以后再正式攻堅。盡量拖長攻擊時間,但不要超過零點;優先使用更美觀、更華麗的戰斗方式,盡量保持自己不受傷。”
“……但是之前我們向他們發射過了壓制法術的圣水導彈,有效期只到晚上七點多。”
無明皺眉思考著:“要再來一發嗎?”
“好看的話就可以來。”
羅素的回答非常直接了當:“你覺得可能影響你們的形象就不要來。”
“……我們的直播,真的會有這么重要嗎?”
無明又有些緊張:“會有很多人看嗎?”
“保守估計……”
羅素思考著:“可能上城區三分之一的人口都會看吧。”
“幸福島有四千萬人……那也就是說,一千多萬?!”
無明難得瞪大了眼睛,露出震驚的表情、人類的上半身直立而起。
但羅素卻只是淡定的伸手往下壓了壓,示意他往下面盤點、不要把自己抬這么高。
“很正常……這可是戰爭直播啊,無明。會死人的戰爭,而且是最尖端的技術。你知道這是什么概念嗎?”
羅素搖了搖頭:“若非我也有正事要做,我肯定會目不轉睛的看完的。恐怕還會買點薯片和可樂,拉著朋友一起看。
“別說幸福島,算上其他空島……這個世界已經有一百年沒有戰爭了。”
“……這聽起來,倒是挺讓人欣慰的。”
無明嘆了口氣:“在我們戰斗過后,其他人就不必戰斗了。”
“可你的表情看起來不怎么欣慰。”
“因為我覺得有點空虛,還有點迷茫。”
黑曼巴天使說著,看向窗外。
那是通天般的天恩高塔、帶著流光劃過天際的浮空車、架在半空中的空中鐵。
從這里還可以看到“賽綸總裁”的巨大雕像,看上去竟是宛如神明一般莊嚴肅穆。
“和地上時代比起來,我感覺世界的確是變好了。
“人們不再因饑餓而死,幾乎不再有無法治療的疾病,殺人與搶劫犯都會付出代價,孕婦、孩童和老人也不必因戰爭而不斷轉移……
“人人都有工作,娛樂手段豐富到眼花繚亂的程度;人們分別之后,也能隨時在網絡上見面、而不再是永別;人人都可以上學、人人都認字;與現實幾乎一模一樣的虛擬世界中,還有著比這一切更加豐富、美好的生活。”
“……但我總感覺,好像缺了點什么。它好像沒有那么好,人們也沒有那么快樂。”
無明幽幽道:“過去的我,就算付出生命的代價、也會為擊潰法師們的暴政而戰斗至死。我認為那種單純的感覺是快樂的、直接的。
“可如今,我甚至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我不知道自己的敵人是誰。
“是那些年輕的法師?是那些下城區的犯罪者?
“可他們甚至都已經被驅逐到了生存的邊緣,光是活著就很困難了。而且那都是一群不到三十歲的孩子,放到過去這都是一些法師學徒而已……根據我們的規矩,學徒是不算法師的。因為他們還有著人類的道德感,沒有畸化成惡魔……
“……哦,抱歉。我忘了,現在真的已經有惡魔了。這個比喻看起來已經不能用了。”
有著黑色長發、戴著眼鏡,氣質溫和友善的男人,微微嘆了口氣:“我不知道自己在為誰而戰。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讓人們不幸。
“如果說,我們在過去面對著有形的敵人、現在就是所有人都在對抗一個無形的敵人。砍不到,燒不死,抓不住……但它又確實存在。”
“……這個問題,我就不回答你了。”
羅素瞇起眼睛,語氣變得平緩:“你很快就會明白的。”
“我真的很羨慕你們這些‘英雄’。就像是我們以前流傳在地上的英雄故事一樣……英雄到來,然后匡扶正義。”
無明看向羅素,毫不遮掩自己的羨慕:“不需要思考那么多,也能夠很快樂。啊,抱歉……我不是說你沒有腦子的意思。”
“我知道。”
羅素點了點頭。
他答道:“我們這些‘英雄’的確非常快樂。因為我們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英雄,只是‘英雄’這一舞臺形象的扮演者。因為民眾渴求英雄,但這世上沒有真正的英雄能給他們,所以才有了我們這些英雄的扮演者、來為他們創造英雄的迷夢。
“真正的英雄是非常痛苦的……因為成為英雄就意味著失去、也意味著不再為人。
“英雄是不能犯錯的、更不能失敗。哪怕是我們這些仿造的偽物也是如此。一旦虛飾的神格破滅,甚至只是淪為凡人,就會迎來比崇拜更盛烈百倍的攻擊。
“英雄也只是凡人。也會犯錯,也會失敗,也會動怒,也有私心……但人們希望看到的,是永遠正確、永遠勝利、永遠睿智、永遠無私的‘片影’。是不能有一絲缺憾的理想。
“人們哪里是在崇拜英雄呢?”
“他們期待的是神吧。”
無明答道:“能夠立刻解答一切疑問,立刻消弭一切痛苦的‘神’。”
他對此頗有感慨。
作為賽博教會的一員,作為圣秩之力的持有者、和現任天使……他恐怕了解這件事比羅素要早個一百多年。
“這世上沒有人生來強大,羅素。沒有人能夠成為神。”
無明安慰著:“英雄也好,法師也好,天使也好,靈能者也好……大家在覺醒自己真正的才能之前,都不過是凡人。
“雖然英雄負擔了過多的期待……但也正因如此,才能夠在壓力之下得以成長。
“我們當年,也是這么過來的。”
“那是什么讓我們覺醒了才能呢?”羅素問道。
他希望能夠得到另外一個答案。
但這條黑曼巴的答案,卻與摩根非常相似:
“我想,應該是痛苦吧。”
無明想了想,答道:“是自己或他人的痛苦,孵化出了最初的‘愿望’。”
那么,“英雄”與其他人的區別在哪呢?
羅素剛想繼續詢問,但恍然間意識到……自己心中已經得到了答案。
無明反問道:“羅素,你會舍棄自己的英雄之名嗎?”
“不會。”羅素肯定的答道。
“那么,你是為了名與利才緊握著不放嗎?”
“我根本不在乎那種東西。”羅素非常肯定的答道。
無明追問道:“所以,你為何一定要行走于這條道路上?沒有比這更好的生活嗎?”
不,我甚至能夠成為精靈……
羅素張了張嘴。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答案只有一個。
——因為不甘心。
哪怕只是虛飾的偽物。
哪怕只是資本塑造的偶像。
哪怕人們渴求的,也不過是他們心中那虛幻的神像……
但依然還是不甘心,依然是意難平。
——我其實是可以做些什么的。
我明明是可以改變一些東西的。
不是為了證明些什么,而是為了確實的做些什么。
僅懷著心中最初的熱誠,不問得失的行于某條永不回頭的道路。
“……我明白了。”
羅素的眼神再度變得清明。
他苦笑道:“本來是來教導你的,結果不知何時反而變成了對我的心理治療。”
“因為你的眼神,在向我求救啊。
“我以前也有過這樣迷茫的時候。不如說,我現在也還是很迷茫。”
黑曼巴天使溫和的說道:“但我可以盡我所能的……分享屬于我的經驗。
“它不一定那么正確。但或許就可以讓一位年輕的英雄不至走上歧途。”
“……既然如此。我這里還有一個問題,無明先生。”
羅素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
這個時候的他,是“群青”。
雖然這個問題,可能會給作為“教父”的他帶來麻煩……
但如今的他畢竟不是教父,不能從教父的立場去思考問題。
每次登臺之時,他都必須抹掉其他的“自己”。
“請講。”
無明認真的點了點頭。
“在直播中,如果你們表現的更弱一些,那么民眾就會因為恐慌下城區的真實戰斗力、而希望你們能夠留下,公司也會希望你們來維持局勢的均衡;但如果在直播中,你們表現的更強,那么民眾就會因此而安心……在無碼者的組織被打散之后,天使就不再是必須之物。雖然人們會更放心,可你們反而就成為了無關緊要的東西,公司也會試圖把你們趕走……
“那么,你們今晚打算如何表現呢?”
“……原來如此。”
無明無奈的嘆了口氣:“我就說哪里不對勁。原來如今我們的存在,已經與民眾對立了啊……”
因為這天上的島民,已然成了不義之人。
好人遇到天使就會安心、惡人見到天使就會不安。
毫無疑問,空島上的居民已經傾向于后者了。
羅素心中念著。
“我知道,你渴求著一個確切的答案。但很可惜,我給不了你。”
“為什么?”
“因為這條道路,并非是非黑即白、非對即錯、非此即彼。”
頂著日蝕般黑色光環的天使緩緩說道:“其實,我甚至都不想攻擊下城區的這些法師學徒。更不用說那些無碼者了。
“我們攻擊這些法師學徒,只是為了讓法師的傳承不會從新時代再度復興。我們之前所對抗的法師,其實都已經是非人的魔物了……
“如今必須剿滅這些法師學徒,已經說明了我們的失敗。因為我們昔日的戰爭并沒有根絕傳承……我們功虧一簣。倒在了勝利之前。
“既然陸地上的法師沒有根除,既然空島之上會有無碼者,那么法師的傳承是無法根除的。就算我們將他們殺滅,也會再來一批,然后再殺、再來……這個過程往復循環,沒有止境。”
蛇天使答道:“所以,我的答案是——無所謂。
“就算讓我們直接撤走,等這些法師們成長起來、我們再殺回來付出百倍的代價與之苦斗,也無所謂。
“說到底,天使也只是兵器而已。既然是兵器,就不要思考那么多了。”
群青怔怔的望著無明。
他心中突然明白了過來。
無明這哪里是“不知道自己的敵人是誰”。
他早就明白了,只是沒有說出口。
或者說,是已經看清了一切、但不愿意首先行動。
因為無明已經累了。
“我明白了。”
羅素緩緩點了點頭。
另外一邊,摩根前往了麥芽酒安置自己的臨時房間中,來準備“補個午覺”。
但就在她關上門不久后。
卻從自己的身后,聽到了一個冰冷而淡漠的聲音。
“摩根,是吧。”
她警惕的回過頭來。
那是臉上有著一道刀疤般蝕刻紋路的男人。
他的左眼給人以鉆石版冰冷的質感,神情平淡、沒有一絲笑意。
“我是巴別塔的壞日,你或許聽過我。”
聽到這個名字,摩根渾身一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男人敲了敲桌子,語氣不容置喙:“坐。
“我有事要和你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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