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可怕的、僅余嗚咽與啜泣的沉默中,泡泡30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給羅素遞來了一杯加冰的咖啡甜酒。
因為事先就用冰塊降過溫,玻璃杯的外側并沒有立刻凝出一層冰露。它上面也沒有那層厚重綿密的泡沫,焦糖與可可的味道浸沒到了甜酒的里面,并不像是熱甜酒那樣有著滿溢而出、芬芳甜蜜的香氣。
羅素先是伸出舌頭,以舌尖輕輕觸碰了酒面、確認溫度及甜度。
出乎預料的冰涼與苦澀,讓他忍不住睜大了雙眼。緊隨其后的,是烈酒那種蟄口的刺激感。
羅素原本還以為,它應該至少是甜的。至少也應該是僅提供輕微酒味的某種低度酒。
但他卻沒有料到,這酒在做成雞尾酒的情況下、竟然還有著接近二十度的度數。
比普通的紅酒要高一倍的度數……雖然看起來不是很高,但這可是足足一升半的量。
……獺先生就這樣噸噸噸的直接全喝下去了?
那怪不得喝了一半就開始上了臉,全喝完就開始哭。這的確算不上是演戲……
“他是真喝多了啊。”
羅素看著縮成一團的獺先生,輕聲感嘆著。
“是這樣的。”
泡泡30以同樣很輕的聲音答道。
就像是情人在耳邊的低語聲,又像是半夜睡醒之時發送的語音。以不吵醒他人、不打擾他人為基準而發出的聲音。
羅素這才第一次抬起頭來,認真打量著泡泡30的姿容。
仔細看看……他才驚覺,這孩子的身形超乎想象的削瘦。
深深勾勒出的鎖骨輪廓,纖細而沒有半分贅肉的腰肢,從外觀來看、幾乎與人類沒有任何不同。雖然瘦弱,但那挺拔的身姿卻沒有絲毫動搖。
她嘴角含著的,一種帶有母性的……無奈而慈祥的笑容,會讓人聯想到給暖光燈下給孩子縫著衣服的慈母。
而那給人以蒼白感的面容,淡白到近乎透明的程度。在昏黃色的燈光,女孩的臉上與手臂上泛反射著溫暖的光芒,只是看著就會讓人感覺到困倦與溫馨。
她看起來相當平靜。
即使聽到了獺先生之前的話,臉上也沒有悲哀的神情。
……又或者說,她先前就已為此而悲哀過了。或許已經悲哀過許多次了。
羅素相信,獺先生并非是第一次進行過如此這般的抱怨。從事“合成人”研究的這些研究員,數量高達兩百有余。而他們在這里開設了只能喝悶酒的私人酒館,就能看出他們素日里的憂愁。
根據他對獺先生內心的感知……恐怕就算沒有“塵隙”與“猴面鷹”的事,恐怕他的內心也已經忍耐到快要崩潰了。
——每年一到兩次的“涅槃”,傷害最大的恐怕就是這些研究員。
正如他自己所說,哪怕就算養條狗、養個十幾年也應該有感情了。
平日里與這些無暇而無罪的孩子們相處在一起,從零開始看著他們成長、教授給他們知識。
這些孩子們的純潔、可愛與懂事,能輕而易舉治愈成年人疲憊的心靈,讓他們真正喜愛上這些由自己親手締造出來、親手養育長大的“孩子”。
而合成人們展露出來的、真實無比的人性,又能讓人深刻的意識到——這些從頭到尾全部都由零件構筑出來,沒有大腦也沒有腸胃、沒有心肺也沒有肝腎,只是蒙了一層人造肌肉與人造皮膚、僅有外形看上去與人類一致的幼子……卻比那些充滿了獸性的“人類”更像是真正的人。
那些神智重工的研究員們,并非是那種科幻中能夠冰冷無情漠視所有“研究材料”的智者。
他們不是那種為了能夠研究,能夠奉獻人性的純粹研究者;更不是“樂園”那種漠視倫理道德、僅為了揮灑自己才能的邪惡科學家。他們更多的只是因為“自己擅長‘研究’這項工作”,而從神智重工的研究所這里按月拿工資的普通人。
與這些合成人朝夕相處十五年,自然會產生感情。
在產生了感情之后,就要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每一年或者半年、就會重置一次自己的人格。
盡管依然還保存有過去的知識以及全部的記憶。
但那客氣的微笑與疏離的眼神,就會不斷的提醒他們……這已經是與之前的那個孩子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了。
就像是養了條狗,然后它被父母弄丟了……父母為了不讓自己傷心,于是買了條一模一樣的回來。
懷中抱著與那一模一樣的寵物,看著它與過去所愛寵物的一般無二、感受著它的掙扎與害怕之時,便會感受到一種與世界的疏離——確實有什么東西,從根本上就已經變得完全不同了。那是用眼睛、用耳朵、用觸覺都感受不到的。
是“心”的不同。
從那個時期開始,孩子就提前明白真與假的界限。
知道相似的東西不能用來代替心中的創傷,就算它再像、也的確不是自己所愛之物;如同所謂的“代餐”與“替身”,也永遠都不能代替真正的所愛之人。
……在那之后,等到這些研究員們終于拋卻了自己的心理負擔。與新生的泡泡2再度結識、相知,再度成為了新的朋友之后。
某一天早上醒來,看到她的笑容再度變得客氣而疏離,就像是看著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她又再度褪去舊有的人格之殼,變成了承載著前兩個泡泡記憶的“第三個泡泡”。
而如此這般的循環,僅在泡泡身上就已經重復了三十次。
“感受著自己的無力,質疑自己工作的意義……意識到自己所珍視的東西就在眼前,可因為自己欠缺才能、所以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看著命運的列車不可阻擋的駛入另一條道路。”
羅素嘆了口氣:“他確實是累了。”
直到這時,他才終于完全寬恕了獺先生試圖算計自己的行為、以及他反人道的制造出這些合成人的罪惡研究。
說到底,這也的確與這頭肥胖的水獺先生沒什么關系。
這位可憐的肥宅研究員,也只是服從命令行事而已……真正想要把自己做成橡皮圖章的,應該是他的頂頭上司;而想要制造出這些合成人的,是神智重工、是董事會、是賽博教會。他們迫不及待的希望得到更成熟的技術,為此甚至可以用人命不斷堆出大量的“失敗者”來試錯。
獺先生從來就沒得選。沒有他也會有其他人,他什么都改變不了;就如同他只能待在這里,看著這些孩子們在這十五年間不斷“涅槃”,卻始終也找不到阻止這一切的辦法。
因為他們的技術本身就有缺陷,甚至思路都出了錯。如今計劃被廢止,顯然與他們的無能也是有關系的。
不如說,他們無力反駁董事會下達的“廢止合成人計劃”的命令,也正是因為他們的確拿不出來解決“涅槃”問題的辦法——
這個問題解決不了,合成人技術就始終是殘缺的。
看著獺先生嗚咽的聲音逐漸變得低微,泡泡30低頭溫柔的看了他一眼。
她使用的義眼稱不上精密,甚至可以說是廉價。遠不如小琉璃使用的美化義眼先進,更沒有什么復雜功能。可從那冰冷的義眼之中,卻浸出了屬于學生、女兒、戀人與母性的知性而復充滿愛意的輝光。
那絕非是人類所能擁有的、超越了道德的復雜之愛。
“我的第一次涅槃,是在‘泡泡’誕生后的半年之后……”
泡泡30終于開口,向羅素輕聲敘說著她永遠也無法忘卻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