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并非是沉溺于過去之人。
他沒有與愛麗絲待太久—在該說的、想說的都說完,并將自己的項鏈給愛麗絲留下之后,他就與翠雀一同離開了。
他看到主教大人站在門外,彎下了自己的脊背。
但他并非在向著什么大人物鞠躬·····他面前的是一位衣著樸素的老奶奶。她正雙手合十,恭敬禮貌的感謝主教大人,而老將軍也體諒對方的身體、沒有讓對方盡力抬起頭來跟自己說話,而是自己有些勉強的彎下了腰,對她也同樣輕聲說些什么。
當然,雖說那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目測可能也得有個六七十歲了。
她身上穿戴著類似外骨骼裝甲一般的行走輔助裝置—這是專門為行走不便的老人配置的民用外骨骼。
羅素看著她身上的行走輔助裝置,一時之間有些失神。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羅素最初的發明、他璀璨人生的。他正是靠著它,才得到了導師的認可。
盡管羅素不想承認,甚至想要忘記這段經歷······
老人的年紀一旦到達某個界限,身體就會變得異常脆弱,只是輕微的磕磕碰碰都有可能要了命、或者直接導致癱瘓。甚至有可能會因為突然的眩暈與虛弱,而從樓梯上跌落、在上廁所時眩暈倒地······更不用說是在泥濘的道路上滑倒、或者因為眼神不好而踩到什么東西而摔了一跤的情況了。
而老人的力量也會削弱很多,搬運什么東西都會變得麻煩。如果獨自一人生活的話,很多事情都會變得麻煩起來。必須留下一個人來照顧老人的話,又容易讓正處于事業發展期的許多中年人、被父母的身體狀態而鎖死前途。想要給老人裝配義體也是不行的。并非是所有人都能兼容義體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使用任何類型的義體。
義體畢竟有特殊的神經接口,第一次獲得新位置的義體時、都要注射高濃度的認知增強劑,來讓身體挺過初期的急性義體排斥反應。之后每天都要像是吸氧一樣、多次吸入口吸式的認知增強劑,才能讓身體慢慢適應義體。
那畢竟不是原生的義體,里面也根本就沒有神經組織······哪怕是內臟,也不是百分之百按照原本器官的工作方式來工作的。而肢體、眼耳口鼻類型的義體,想要讓大腦適應這種「新訊號」也需要一段時間。
認知增強劑的本質,是一種針對大腦的、可以讓人以極快的速度學會新東西。而高濃度的認知增強劑因為效果太過強大,乃至于人攝取資訊的速度完全跟不上學習的強度。也因為它的成癮性,通常是用來增加大腦兼容性的受限級藥物。
比如說更換肢體、更換義體,或者是進行了神經或是肌肉的強化手術、抽離并更換了一部分的神經、肌肉······必須讓大腦短時間內適應全新的身體時,就必須使用認知增強劑、來讓大腦能夠「檢測到添加新設備」并且「安裝驅動程序」。
因此,通常對于五十五歲以上的高齡患者來說,新增義體是具有風險的。所以以前在崇光島上,人們會在自己退休后、就找個時間先把自己的雙腿雙臂都卸掉換成義體,如果肝腎也都壞掉的話就趁著年輕也盡快都換掉。
最后剩下的原裝零件,也就不剩多少了。哪怕當時羅素還沒有得到前世的記憶,但他也意識到了這種生存方式的扭曲—人類就仿佛是一種與機械共生的生命體。從孩童至少年、從少年至青年、從青年至中年、從中年至老年······每過一個階段,身體就有一部分不可逆轉的被轉化為人造物,而各種軟件、各種程序在人生中的重要性占比,也會不斷提升。
而如果是有錢的老板,在年老后能夠堅持的久一點的話·····反而會變得更扭曲。
他們衰老的內臟、皮肉、骨骼,盡都可以花上大價錢,一點一點的被替換為金屬、功能一點一點被簡化。等最后的最后、除了一顆大腦之外,已經剩不下任何東西了。這些不愿死去的老人,以一種疏離的姿態生存于社會中·····視覺、
聽覺、觸覺,全部都是模擬出來的電子信號,沒有會跳動的心臟、更不需要呼吸與消化。
因為失去了進食能力,他們也失去了味覺與嗅覺;因為不再具有脆弱的皮肉與內臟,也不需要痛覺來警示自身、一切都有更精準的「數據」來進行監控。
那又哪里是活著?
不過是一具具睜著眼睛的鋼鐵骷髏罷了。可就算是這種扭曲畸形的「骷髏轉化」,甚至窮人都不配做······
最終,第一個考慮到這種需求的人,竟然還是學生時期的羅素。
這也是羅素結識他的導師薩莉魯斯的契機。
在羅素提出的靈感幫助下,依靠本身就存在的、專門給保鏢使用的「武裝用外骨骼」,薩莉魯斯輕而易舉的便開發出了這種被羅素命名為「行走輔助裝置」的民用液壓系統外骨骼。作為一種民用外骨骼裝置,它能夠在不依賴義體的情況下,幫助老人與病人自如行走、奔跑、跳躍、搬運重物。并且設置了智能防跌系統,能夠在失去平衡的情況下輔助維持平衡。
這東西如果換一個人開發出來的話,恐怕能成為大富豪。
甚至于一步登天,直接成為贊拜博士也不是不可能。
根據崇光島的法律,原本它應該是有羅素一部分版權的。
然而薩莉魯斯卻對羅素說,她相當不建議羅素把自己的名字綁到它上面—這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甚至有可能招致強烈的仇恨。
羅素在思考過后,決定相信薩莉魯斯。因此在羅素的意愿之下,薩莉魯斯決定將其以成本價進行銷售、并且大方的承擔了全部的制造本金。將其作為一種社會福利定位的裝置、以極低的價格賣給每個家庭。
這也是在羅素眼中,極少數能夠在這個罪惡的時代,體現出「科技的溫度」的造物了。
······而讓羅素心情復雜的是,薩莉魯斯的話是正確的。
因為這東西的技術并不復雜······僅僅只是因為義體科技太發達且萬用,因此人們傾向于使用義體解決一切問題—如果義體解決不了、就上專業的機器或是智能機仆,而沒有人想到這種用便宜的外置科技來「強化素體人類」、主打一個性價比的思路。
一旦意識到還有這種思路,想要開發出升級版的技術實在是太簡單了。在崇光島,人們畏懼于精靈董事而不敢當面模仿。但在其他空島,很快就有了升級版。
它們中的大多數復刻品,卻失去了最初「輔助老人行走」的功能,而是變成了方便于搬運重物、更效率的進行工作的勞工用具。
比如說涌泉島。
涌泉島第一個開發出了專業的礦用版本,能夠讓礦工毫不費力的進行采礦與搬運、并且不會失衡倒地。
它的確大大減輕了勞動壓力,讓每個工人只花十分之一的力氣、三分之一的工作時間,就保質保量的完成每天的工作。畢竟礦區的開采需求并不是無限的,而是每個月都有一個定額交付的量。在工作完成之后,就可以是假期了。
可當時年輕的羅素沒有預料到······涌泉島的工人們,并不是獲得了每個月二十天的自由休假時間,而是超過半數的人因此而失業。
后來,很快就出現了各種型號的民用外骨骼。而發展到最后,崇光島還開發出了更新的應用模式······他們將驅動力脆弱、卻有學習能力的機仆與外骨骼結合,完全優化掉了底層勞工 盡管原本人們的工作,就被機仆取代了很大一部分。但培養出一個機仆的成本畢竟還是挺高的······要經過精挑細選的購入、耐心的學習培養,在鍛煉很長一段時間之后才能正常使用。可以說,一個培育好的機仆比雇傭來的員工要值錢多了—服從力高、不用支付薪水、學習能力強、不會犯低級錯誤、可以無限加班、不會跳槽、更不會想要取而代之。
很多店里使用的機仆,其實是店主自己培養了很久的家用機仆······就比如說狼音的機仆「希」就是家用機仆,她只是在酒吧里兼職而已。
可有了外骨骼之后,哪怕是一些可能會對機仆造成損傷的、原本由高度義體化的工人進行的工作—比如說搬運貨物、裝箱卸貨、災難救援,也開始被配裝了強化外骨骼的機仆逐漸取代。最終,失業潮還是卷回到了崇光島。
而這次的浪潮,最初就是羅素的一個念頭引發的。
那時羅素才徹底意識到,為什么始終沒有人開發出這種簡單的技術。
并非是所有的發明家都不理會民生需求—百年以來,一定有著意識到這件事的聰明人。
但是他們太聰明了、太有道德了。
在分析之后,發明家們意識到了一旦這技術被比他們的才能要次一級的「改良發明家」們看到之后,會發生什么······于是他們最終選擇了沉默,沒有發表這種發明。
人口不會憑空消失,只會變成者。而者又會帶來社會的動蕩。
他們肯定能意識到,這是必至、終至的未來。
但他們希望自己能夠將這必至的未來盡可能的拖延一些時間,至少讓自己、讓自己的孩子們還活著的時候,不至于卷到這種浪潮之中。
薩莉魯斯就明白這一切。
所以她才會極力阻止羅素將自己的名義與這種外骨骼綁定—按照羅素原本的計劃,它應該叫「羅素裝置」,是后來被薩莉魯斯阻止之后、它才被叫做「行走輔助裝置」的。
如果是現在的羅素,他肯定會明白它將會帶來怎樣的新世代。可僅僅只是作為一個「天才學生」,當年才只有十八歲的少年羅素、他并不理解自己的「偉大發明」為什么會帶來這種后果。
最初,才剛大一的羅素看到自己的發明幫助了如此之多的老人時,甚至還有些膨脹。而那時,薩莉魯斯就只是拿著扇子擋住自己的嘴,眼角含笑、慢條斯理的贊同羅素的話,說著「那我們就不如多等些日子、看看未來其他的好事」之類的話。
······現在回想起來,他曾經以為是「導師對他的認可」的話、卻充滿了嘲諷與陰陽怪氣。從這個角度來說,崇光島「完全自動化」的最后一步、其他空島直至今日還沒有結束的失業狂潮,也正是羅素自己推動的。
所以在那之后,等羅素真的變成薩莉魯斯的研究生時,反而就變得謙遜了起來。甚至可以說是有些自卑、有些迷茫。
他性格轉變的徹底轉變,某種意義上也正是從這「行走輔助裝置」才開始的。在那之前,羅素始終認為自己是個杰出的天才,在才能與性能上與凡人截然不同—他認為自己可以改變這個世界,并沒有將主教大人所勸誡的「戒驕戒躁」、「三思而后行」、「凡事要多想幾步,在你的目標與結果之后還要再想幾步」、「太過張揚的才能會被人利用」之類的套話放到心上。
—是的,在羅素接觸到的這些長輩中,主教大人是唯一多次勸誡過羅素的人。
愛麗絲從來都不會干涉羅素的發展與決定,而狼音是標準的精英論者、還是個社達派,薩莉魯斯則是個純粹的樂子人······他們都對羅素有著很高的期待。
而那時,唯一會潑冷水的人 就是主教大人。
······只是他潑的稍多了一些。
以至于最終將羅素變成了最初來到幸福島時的那種謙遜而低調,甚至遇事有些畏首畏尾的樣子。就是因為羅素完美學會了主教大人的思考方式—就是那種在結果之后再想三步的思考方式,才讓他變得這也不敢碰、那也不敢碰。
這就好比是一個社畜,有朝一日重生到了校園中。盡管那是美好的、燦金色的、無憂無慮的生活······但他已經徹底明白了未來的生存壓力,就無法再放下這一切去享受校園生活了。每次狂野的釋放與墮落,都會給他帶來強烈的焦慮與負罪感。
這正是因為知曉了「數步之后的未來」,才會變成的模樣。
這個世界肯定是病了—那時的羅素,對這個墮落而罪惡的世界充滿了失望,并將自己視為「世界之外」的某物。所以他才會在接受前世的記憶時,如此輕易就將其全盤接受······因為在愛麗絲死去之后,他原本就對這個世界沒有什么歸屬感了。
而再度改變了羅素的人,也正是翠雀。
「如果說是世界病了的話,我反而會感到欣慰。畢竟只要是病,就有治好的那一天。
「倒不如說,我怕的是它沒有生病;我怕的是,這個世界本應如此—那才是最深的絕望。
那是翠雀第一句刻在羅素心中的話,第一句讓他為之動容的話。
第一句觸動了羅素的心、撫慰了他的痛的低語。
那也正是這份相互理解、相互支持的「愛」······真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