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伸出的手,突然頓在了空中。
他微微瞇起眼睛,將自己的手慢慢收了回來。
「教宗閣下……好像不太友善啊。」
「很簡單,我可以舉出很多理由……」
擢升說著,慢慢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而周圍的模擬環境,原本是羅素的家……是他在崇光島上的那逼仄的一人間,這是最讓他感到放松的環境。可如今…在這時,它卻突然發生了變化。
屬于羅素的房間驟然坍塌瓦解,化為了莊嚴肅穆的圣堂。
兩排是巨大的天使石像—一頭戴光環、身后有光翼,每個天使的造型都完全不同,共同點是都沒有臉。
而羅素所坐的位置,是如同王座一般的純白尊座。
在他面前,一道紅毯蔓延出去、直到大門。這圣堂里一個人都沒有,惟有燭臺長明。
外面傳來雷雨的轟鳴聲。
通過兩側的窗戶,閃電不時將圣堂內照亮。那自遠方而來的低沉而悠長的滾雷,窗外的暴雨、沁滿了潮濕感的涼意,讓羅素無法從那些燭火中感受到絲毫溫暖。
而在「擢升」的身上,也穿上了那純白色的全套教宗長袍。
羅素坐在他的位置上,而他則站在地上。他們之間有三個臺階,這讓擢升看起來像是羅素的臣子一般。
老教宗的頭上戴著鑲滿了寶石的三重冠,肩膀上披著兩條神圣的金色肩帶。他的發色蒼白而略顯干枯,那對與羅素很像的翠綠色瞳孔充滿平靜。
「因為你也有成為黃昏的可能性。因為你從來都沒有拯救世界的必要性。
「一一更是因為,你自出生開始,便沒有承受這個世界太多的善意。」
他的聲音洪亮而清晰,不像是聊天、倒像是在宣告什么…又像是孤獨一人在暴雨之中的圣殿中獨自祈禱。羅素保持著坐在圣座之上的動作,身體緩緩向后傾斜、靠在靠背上。
他看著老人對自己一字一句的說道:「我看的很清楚,羅素。我活了一百多歲,見過了無數人、無數丑惡、無數圣人。我非常確信,你絕不是那種愿意犧牲自己來拯救世界的愚者…你并不是天生的圣人,不是歷經無數苦難而成長出來的救世主,更不是愿意為了使命而賭上一切的狂徒。
「說到底,你首先在乎的還是你自己。你并非是忘我之人就算你真的愿意拯救世界,那也只是因為你順手而為之。是因為你能輕易做到,所以你才會這樣做;而不是你必須這樣去做,不惜一切代價。」
「啊,我不否認。」
羅素點了點頭,輕松的承認了下來。
他輕笑著:「但有一點不太對……如果必要,我也是會愿意為了他人而犧牲自己的。
「但是,我不會為了世界而犧牲。我只為那些愛我的人、我愛的人而犧牲。」
「是的,正因如此——我才無法信任你。」
老教宗一字一句的說道:「因為你太像是個凡人了。
「你已經具有了一種超凡的氣質,但仍然缺乏神性。一種能夠說服我來相信你的神性,一種剝離了私欲與個人意志的純潔性。
「誠然,這個世界上存在過許多圣人。即使沒有承受過他人的善意,卻仍然愿意為了他人而獻上一切;即使被正義所背叛,卻仍然愿意為了守護正義而粉身碎骨;就算是犧牲掉自己,或是大義滅親、親手殺死與自己親近的人,也能夠為了絕大多數的人而死。
「但是,你不是這種人。而這個世界也并不愛你。
「你沒有必須守護世界的理由,沒有能夠歷經千百年而不變的守護之心。將作為黃昏種的你固定在地上的楔子是什么?愛嗎?那個叫做芙洛蒂 的小姑娘嗎?還是你的母親愛麗絲呢?
「一一如果是這樣,那么你就不配為神。因為你站在人類這邊,只是因為她們站在人類這邊。
「那么,如果有一天你厭倦了芙洛蒂呢?如果有一天,你忘記了愛麗絲對你的教海呢?如果你變心愛上了代表著‘惡,的一方,或者說你干脆愛上了其他的黃昏,呢?甚至,如果是芙洛蒂本身墮落了呢?」
理論上來說,侍奉著「神明」的教宗,卻是一字一句的說道:「如果我們的神,會被凡人的愛所打動、會被人間的情感所改變……這樣的神就太危險了。我寧可這世上沒有神。」
「那你呢,欺神者安德魯?」
羅素坐在屬于教宗的圣座之上,他清澈而年輕的嗓音在空曠的圣殿中回蕩:「你認為你自己可以成為這樣的神嗎?」
「我當然不行。但我認為你也不行……或者說,誰都不行。」
蒼老的聲音毫不停滯的響起:「就算你‘有可能,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在最好的情況下比襲名精靈和巨龍的計劃要強得多,也比我的計劃更好;但你同樣‘有可能,讓結果變得更差,而且這個可能性并不算低。
「你沒有權力讓所有人陪你一起賭命,羅素。人們需要一個最穩妥、最有成功率的解決方案,哪怕所有人都將付出代價。但既然所有人都付出了代價,那么它依然是公平的。
「而既然它是公平的、穩妥的、可靠的,那么我必當選擇這一選擇。如果凡人具有足夠的理性,他們也終將選擇這一計劃。既然如此,在其中付出的一切犧牲都是必要之惡,。」
「我的確不能讓所有人陪我一起賭命,但你就能要求所有人陪你一起犧牲了嗎?」
羅素毫不猶豫的反問道:「思維上傳沒有回頭路,并且一定會發生磨損;大融合更是無法復原。與其說這是舍棄了肉體的人類文明,倒不如說這是繼承了人類文明的文明…一個具有蜂巢思維的機械文明。
「又有多少人愿意舍棄掉自己作為人類的一切,舍棄掉自己的名字、人生、軀體、未來、死亡、后代、理想,僅為了生存而付出一切呢?」
「那是因為他們還不夠理性、缺乏認知、心存僥幸、道德欠缺。凡夫俗子無法理解未來終至的末日,更不會為了子孫后代所迎接的終末而奉獻現在。甚至哪怕末日已經降臨到了他們臉上,他們也會想著再等一會、再過一會,期待著奇跡的出現、或是能拖一會是一會。」
「一一既然你也知道他們期待著奇跡,那我為何不能給他們奇跡?」
「不可。所謂的‘奇跡,,正因可能性太過微弱,才會成為奇跡。從數據層面來看,計劃唯一具有參考性的指標就是‘概率,。」
老人肅穆的答道:「但是凡人必然不理解這其中的奧秘。因為這個世界上超過八成的人都是愚昧之人,而在剩下的兩成中仍有八成渾渾噩噩,在其中的兩成中依然有八成各具劣性。如此重復,最終的智者必然是極少數。
「正是因為絕大多數人都過于愚蠢,或是太過傲慢。他們受困于肉體凡胎之中,被私有制與壽命束縛著理性。所以他們才會目光短淺、無法作出正確的選擇。他們將自己那毫無意義的生命看的太過重要—一而事實就是,每個人都渺小到沒有任何意義。若是以世界的廣度來看,任何人的生命都不具有必要性。」
「傲慢的是你吧,安德魯。」
羅素失望的嘆了口氣,閉上眼睛、聲音變輕:「算了,道不同不相為謀。
「或許是思維上傳,讓你的心變得冰冷……如今的你,與巨靈其實也沒有多少差別了。」
「那么,下次再見就是敵人了,羅素。」「求之不得。」
羅素閉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