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我不認為群青先生會遇到什么意外。比起群青先生,我認為更需要注意去調查這件事的冰水前輩。畢竟她曾經的確被人綁架過…」
黛藍小姐蒼白至極、毫無底氣的言語,在壓力與愧疚之下變得斷斷續續。
她坐在皇帝對面的嘉賓位上,接受著皇帝的言語拷打。她悲哀的感覺自己像是在坐牢——不,哪怕是坐牢也好過現在這種情況。
「也就是說——」
「皇帝」見縫插針,敏銳的察覺到了她言語中的漏洞:「您認為冰水她已經出了問題?」
他的身體一個后仰,表情一瞬間變得詫異:「黛藍小姐,您怎么會有這么可怕的想法?
「她昨天才剛在網上發言,大家應該都知道這件事。事情鬧到了這種地步,我相信觀眾朋友們應該都知道這件事。或者說,他們都是抱著這些疑惑才來收看的這一期皇帝脫口秀。畢竟這一期的嘉賓是您——我們都知道,網上有很多懂哥。而天恩日報的首席記者,總是比所有懂哥都懂的人。」
黛藍無力的點頭:「您說的是……」
「還是說,」皇帝頓了頓,「您這邊有新情報,知道冰水她那邊有危險?」
「…..沒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想說,不能排除這種可能。假如其他人都失蹤的話,那么冰水小姐或許也無法從中幸免….」
「也就是說,您認為其他人確實已經失蹤了?」
「不不不,我沒有這種想法……翠雀女士的媽媽不是都已經說了嘛,他們是去崇光島結婚了。她不認為群青與翠雀會出事,而且態度非常堅定。沒有比父母更了解自己孩子的了…也就是說我是說,如果群青先生他們真的失蹤并且失聯的話,那么她作為他們的母親,肯定也不會就是這種不慌不忙的態度…..所以我認為,他們至少還是與家里有聯絡的。」
「啊,真巧。我好像就是冰水的父親呢。」
皇帝幽幽的說道:「我的看法和那位太太一樣。所以我也不覺得她會出事。」
話音落下,臺下便傳來配合的罐頭笑聲。
但黛藍卻并不覺得這話哪里好笑——她甚至感覺到了一種隱約的恐懼感。
「……所以,您和冰水前輩也有聯絡嗎?」她露出天真的笑容,黛藍以前就是靠這種笑容出道的。
「她昨天才剛出門啊?」
皇帝一臉詫異,沉默了很久:「你現在每天都會給你爸爸打電話聯系嗎?」
「我、我不會。」
在罐頭笑聲的海洋中,黛藍有些尷尬的回應道。
「所以她也不會——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還是未成年呢。那樣電視臺算不算雇傭童工啊?那個誰——編導,去查一下黛藍小姐的認證碼。她是真成年了對吧?」
皇帝傾斜著身體,往下面望去。臺下隱約傳來了「她確實成年了」的回應,皇帝頓時作出一副若有所思、恍然大悟的表情,用一種欲言又止的表情看向黛藍。
臺下頓時響起更為嘹亮的笑聲。
「是的,先生女士們。家教好。嗯…是這樣的。」
皇帝對著觀眾伸出雙手下壓,露出假裝一本正經的笑容替黛藍解釋道:「和家人關系好——你,對,就是你,別笑!小心你閨女聽到了決定以后出門不給你打電話了!每一個老父親的痛!」
在經久不息的笑聲中,黛藍強顏歡笑。她實在不覺得好笑或者說,她隱約察覺到了一種攻擊性。皇帝看起來在和自己做節目效果,但他甚至沒有給自己一個支持的眼神——如非必要,他的眼神根本就沒有放在自己身上過。
皇帝并非是這種沒有禮貌的人。他是一個非常聰明而沉穩的中年男 人…..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都稱得上是舉重若輕,他的言語與行為中都有可以琢磨的深度、都絕非毫無意義的隨性之舉。
也就是說,他是刻意在鏡頭前作出了這種態度的。
光是意識到皇帝對自己具有某種淺淡的敵意,就讓黛藍的說話變得有些結巴,讓她的掌心變得潮濕。
黛藍有些不安的調整了一下坐姿,像是個乖巧的學生般挺著腰認真的在椅子上坐直。而不是像剛才那樣將自己上半身的重量向后傾倒在椅背上。
皇帝那一本正經的板著臉、卻總能引人發笑的面容之下,仿佛藏著一對猙獰的獠牙。
她只感覺到一種壓力正逼迫著自己。
……這都什么事啊!
又不是我把冰水小姐變沒的……而且,為什么上面要求我說「要讓冰水小姐的失蹤變得合理」這種話?她才剛離開大眾視野一天,沒消息才是合理的吧!
假如說董事會想要隱藏事實的話,這難道不是反而把真相暴露了嗎?她在這里說過這種怪話之后,人們一定會意識到冰水前輩宣稱去調查「麥芽酒女士失蹤的真相」之后,才只過了一天就失蹤了——要知道這種調查工作,一兩周沒有任何收獲都是很正常的。也就是說,這里根本什么都不用做,人們自然而然就會忘記這件事。
人類在網絡上的記憶力,不支持他們為真相而關注超過半個月。天恩集團能夠輕而易舉的發出其他各種輿論事件來吸引人們的注意力…別說半個月了,可能在一周之后如果沒有人提及,就會直接忘記。冰水就算真失蹤了,恐怕幾個月都不會有人察覺、哪怕是察覺到可能也懶得轉發。
但是,「黛藍」在「皇帝脫口秀」上提到了這件事,那么就一定會有人持續關注這件事——因為才只過了一天,自己作為首席記者、就將冰水直接打入「已失蹤」的群體中,這顯然是不自然的。到時候冰水小姐要是真的不見了,人們恐怕立刻就會發現不對。
真是的,為什么是我 我的能力那么差,在皇帝先生面前我說話都不利索,我也根本沒法應付皇帝先生的詰問。
為什么非得是我…..
黛藍的眼眶有些微微泛紅——因為她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未來。
在所有人都懷疑「群青與理發師被總公司暗殺」的現在,作為天恩集團下屬的「首席記者」、站出來說「我不這樣認為」。這毫無疑問會被她的粉絲們忿怒的視為一種背叛行為——而若是無法得到人們的認可,她就會失去「首席」這個位置。
從小琉璃到白雪、再然后是冰水……她所熟知的幾位首席記者,都曾經靠著「首席」這個名號說出過別人不敢說的話、絆倒過許多了不起的大人物——墮落的英雄、殺人的董事、變成惡魔的精靈……
那都是對普通人來說遙不可及的大人物。可是首席記者卻能舉重若輕的曝出他們的黑新聞,并且直接給出無法否認、無可辯駁的實錘。那永遠是最后的、最為鋒利的一刀。
幼年時的黛藍,雖然學的是唱歌跳舞……但她曾將這個位置視為一種至高的榮譽。
小琉璃能從偶像就任首席記者——那么如果她足夠出名的話,或許她也可以!
在她成為記者之后,就開始試圖給窮人們做新聞、報導他們所遇到的問題,希望引起人們的關注。雖然她做的新聞實在沒有什么人看、也沒有什么效果…..但那是因為她的水平太差。
后來冰水幫她做了一期——同樣是呼吁關注窮苦人的新聞,也同樣還是用她自己的賬號、可是那篇新聞卻火了。甚至直接推動了統覺區平均加薪20%的決定,幫助不知道多少職工提升了一大筆收入。而統覺區如今也正是她的基本盤……里面許多人都成 為了她的粉絲與支持者。
也是從那之后,黛藍才終于意識到…..
能夠幫助他人靠的不是「首席」的名號、不是那些流量曝光,而是自己實實在在的能力。
也是在那之后,她才終于醒悟了過來——強大的或許并非是「首席」這個位置所賦予她們的權力、而是小琉璃與冰水自身的天賦與能力。
但一直到她自己真的接替冰水的位置而當上了首席記者、接觸到了那些秘密之后,她才真正意識到這個位置也并不干凈而且比起普通記者,還要更不容易。
并非是當上首席記者之后,就能想說什么就能說什么。她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偉大的權力、能夠拆穿各種謬誤,對各種社會不良現象撥亂反正甚至與之相反,她很多事情都開始變得無法發言了。因為她的分量提升了——她必須為自己的言論負責了。
她的前輩們所掌握的,是一種「秘密的均衡之道」。
因為一個人若是知道的太多,是很容易會突然去世的。但如果知道的再多一點,反而可能就沒那么好死了一一秘密與秘密之間已經形成了制約與威懾,通過游離在互為敵手的人們中間、應下一些骯臟的承諾來交好他人,才能有足夠的威懾力去公布另一些真相。
換言之,她們并非是發起沖鋒的戰士。僅僅只是斬下最后一刀的劊子手。
哪個人需要被剔除、哪個公司需要倒閉,這都是七巨頭所確定的事。決定世間一切的是董事會,而不是天恩日報、更不是她一個小小的記者。
而哪怕只是為了能夠有資格斬下這一刀,她們就需要背上更多的罪。去散布更多的謊言,只是為了獲得「資格」。
可是黛藍的能力明顯不足小琉璃與冰水能夠在這種規則之下游刃有余,但是她和白雪卻都是有心無力。所以白雪就已經死了。
可以說,在她們成為首席時,死亡倒計時就已經開始了。
黛藍的那些貼身安保們手中裝載著實彈的槍,始終對準的就是「首席」本人。比起保護她的安全,更重要的是防止她們突然在鏡頭前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
根據黛藍如今所知曉的秘密…..冰水在半年前那次被綁架時,天恩報社這邊首先啟動的對策不是派人去營救、而是派人前去暗殺掉冰水小姐,以此確保她不會被人拷問出足以危害天恩集團的重要情報。
黛藍非常確信——像是這種關鍵時刻,就一定有不止一把槍對著她的腦門。
如果她不來做這件事,她就會和冰水一樣失蹤;可如果她做了,她就會作為棄子而被拋棄……若是失去了「首席」這個光環的庇佑,她若是消無聲息的失蹤了,也沒有任何人會關心她、人們只會對一個背叛者的消失而幸災樂禍。
可如果她在這時反叛,那么子彈就會立刻貫穿她的頭部。她最為凄慘、一點也不好看的死相將會毫無保留的出現在電視上,立刻出現在她父母眼前。
他們現在一定都在看電視,在看皇帝脫口秀。因為他們都知道,這一期的嘉賓正是黛藍自己——她是真正的看著這期節目長大的孩子。
在小時候,她也想象過有朝一日自己被邀請時、自己應該說些什么。
是她的童年?她那幸福的家庭?她討厭上學的心路歷程?她那充滿波折的初戀?她小時候想要做的職業?她第一次唱歌時的趣事?她作為一名偶像練習生在訓練時的苦痛?亦或是她那笨拙而沒人會相信的愿望?
……如今,她知道了。
她應該去說的,是欺騙民眾的謊言。
黛藍沉默著、微微張了張嘴。像是即將渴死于空氣中的魚。
「我認識他,他是一個好人。更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他向我 承諾,將優先聘用那些貧苦家庭出身的人、以及者。他就是從這種苦日子里出來的人,他能夠體諒他們的苦衷、也知道他們最需要什么。」
「小琉璃認為,作為一名記者救不了幸福島。」
「她不再作為人們的偶像,但他將成為人民的先鋒。」黛藍當時采訪羅素時他所發出的聲音,在她耳邊如幻聽般輕輕響起。
而理發師的聲音也緊接著響起:「所有那些真正需要扶濟社來幫助的人,都不會相信那些演說家們的夸夸其談。
「我曾經就不明白這個道理,對那些最為貧苦、最為困難的人,講述著他們窮極一生也看不到的未來。」
緊接著,是小琉璃那首她小時候最愛的歌:
「越是灰暗的現實,越是需要璀璨的夢——」
那一瞬間,黛藍委屈之極的眼淚終于止不住的涌了出來。
她低頭擦著眼淚,脫口秀因此而終止。人們對著她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但就她聽到的只言片語來說,都不是什么好話。
因為她是背叛者。
因為她在最為危急的時刻,卻并不站在扶濟社那邊,而是像狗一樣匍匐于總公司的腳下。
是的,他們其實也都明白自己會迎來的壓力,也知道自己什么真話都說不出來。他們只是在發泄怒火,重復的說著一些他們心中早已明了的事實……因此他們的斥責也只會持續幾天、一小段時間。他們很快就會去攻擊下一個目標,而自己將會被他們所遺忘,但是…..
……但是,我已經厭倦了。所謂的「首席」記者,空洞的棋子、身不由己的提線木偶。
小琉璃所說的果然沒錯——記者救不了幸福島。
——對不起,爸爸、媽媽。
但我覺得…..
笨拙如我,或許也能有屬于我的價值。
如果自己只能說出一句話就會被撕碎…..
「——我剛剛所說的那些,」黛藍哽咽著、卻以自己人生 中最清晰的聲音說著,「都是公司要求我說的謊言!」下一秒,演播廳內許多玻璃破碎的聲音同時響起。
黛藍嚇得立刻緊緊閉上了眼睛,等待著自己的死。但下一幕,并非是悲劇——而是奇跡。
那些能夠將黛藍輕易撕碎的子彈,卻被老皇帝輕而易舉的擋了下來、并原路折返回去。
他那蒼老的瞳孔中,正燃燒著所有人都沒有見過的陌生的灰白色微弱光芒。
皇帝第一次認真的、正眼看向了黛藍。
「好孩子。」
皇帝溫和而沉穩的開口道:「別怕。
「——我們都和你在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