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大山深處,一座高峰之上。
蒼藍色長裙垂下,勾勒出高挑誘人的曲線。女人發絲間攜來一陣細雪。她靜靜地佇立著,澹灰色眸子看向某個方向。
那是綿延群山的盡頭,起伏的地平線,一抹旭光在緩慢攀升,漆黑的夜幕散去,露出天空上的云海。在溫而澹的光芒下被點亮一角。
而后,群山中的生靈們從睡夢中驚醒。
它們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動。
震動一直擴散,不知源頭,再擴散至他們無法感知的地方。很輕微,可它們生活在大山里,清楚這并非錯覺,也絕非某種常規現象。
旭日初升,可那光芒卻是妖異的猩紅色。
血紅色光芒潑灑大地,為萬物染上一層妖異的血色,宛若天地泣血。
黎部中,人們醒來,紛紛看向窗外。屋外的環境是詭異的血紅,并非往日里晨曦升起而帶來的舒適日光。屋舍,牛羊,河流,田地,皆是如此,人們走出門所看到的一切像被披上一層薄薄的紅色輕紗。
而再抬頭,天空也是這般。
看上去令人感到一陣暈眩,就像一攤濃郁腥臭的血。只是這灘血巨大到足以籠罩天空大地。
“怎么回事?”人們發問。
“看著真是滲人。”另一邊,有人感慨。
母親抱住孩子,讓孩子不會直視那血色天空。不知為何,人們總有一種澹澹的不祥征兆,心中有個聲音告訴他們直面此刻的血色天空將會帶來他們無法預料的災厄。圣王出現了一瞬間便消失在眾人視線,直到今日,黎部的人們也沒有再見到圣王的蹤跡。
就連那頭在圣王消失的時間中庇佑十萬大山幾乎一載時光的神鳥也消失不見。
他們有些不安。
“當——當——當——!”
這時,黎部深處響起鐘聲。
一聲一聲悠揚的古鐘扣鳴響徹整個黎部,人們在聽到后愣神了片刻,在心中計算起鳴鐘次數來。半刻之后,鐘聲止息。
“該死!半刻鐘鳴!”
“半刻……半刻!”有人臉色煞白。
“竟然是……半刻嗎?”
接著,人群在向黎部中心匯聚而去,走出屋舍的人們都自然而然地匯聚進人流。
人潮一片死寂。
他們的臉上看不見一絲輕松的神色,宛若即將走上刑場的罪人。但他們怎么會是罪人呢?黎部中心的古鐘敲響半刻,便將這黎部化作牢籠。人群寂靜,一個一個就像提線木偶般機械地前進,走過道路屋舍,曾經熟悉的街坊鄰居彼此照見也不再像之前一般笑著問好,他們在極短的時間內對接視線,又在極短的時間內錯開。
成為人潮中緘默浪花中的一片。
黎部子民的面色太難看了,若是不知情的外人瞧見,大抵是以為是每家每戶都有人死了。
但黎部子民們知道,半刻鐘鳴是比他們每家每戶都死了個人更可怕的事。
半刻鐘鳴,意味著即將發生或已經發生的事有極大的可能性導致黎部的滅亡,斷絕傳承,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往后有人提到黎部,只會說是歷史中的一粒塵埃。
沉悶煞白的面容下,所有人都在思考——
究竟發生了什么?
發生了什么會導致現今的黎部滅亡?
這是復蘇時代第五年冬,即將第六年,黎部的發展對比起外界稱得上可怕。巫蠱之術的傳承在黎部幾乎等于吃飯喝水般的常態。十萬大山綿延萬里,眾多部落分散,可圣王在這些路徑中開辟了“門”,以此讓距離無法成為黎部發展的阻礙。
而在十萬大山深處,同樣有著佇立的黃金碑文。
憑借黎部中心的主碑文,黎部子民們幾乎是可以在短時間內抵達十萬大山中的任何一個地方。何況,黎部大巫們的實力早已不同往日。現今統領蠱師們的九大巫師有著比擬極宮皇者的力量,更有甚者,曾經參加過那場對抗古修士的戰爭的老人正在閉關苦修,已經觸摸到了極宮境的門檻。
而當今九大巫之首便是一位真真切切的極宮境皇者。
大山深處,數不盡的強大妖王,還有幾尊人們叫得上名號的妖皇的存在。黑蛇皇“舍”,乾河皇“水乾”,
至于承冕之君,圣王,以及那位照拂十萬大山諸靈一載的祈雪大神。這兩位君主的實力根本無法以常理來理解。所以黎部的人們無法想象該是怎樣的災難才會讓大巫們判定有大難能夠毀滅黎部。
哪怕重現過往的古修士入侵,也無法造就這般恐怖結果吧?
可事實是,半刻鐘鳴的敲響!
詭異紅光下,眾人呆滯地前進,向著黎部中心的巨大廣場那走去,無論你生活在黎部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看見黎部中心處佇立的數百米高的黃金石碑,比起周邊多是兩三層的屋舍,數百米高的黃金石碑實在是太過耀眼。
山風起,從北方刮過來,壓倒林木。
森寒的冬風似乎讓黎部的氣息更加死寂。
無人知的高峰上,冰鳳平靜地望著血色天空。
下雨了。
一場血雨。
雨水無法打濕她的裙擺,她周身環繞的風雪純凈空明,血雨落下,被蒼茫風雪裹挾著,頃刻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可有人靜靜但走到她的身旁,站定,隨手撐開一把傘。
“就算這樣,我們都低估你了么?”女人眼皮都沒抬,“南燭?”
“確實差點回不來了。”李熄安說。
他看向前方。
在群山之間,有一片血色大地,被隔絕于虛空之中,大多生靈望而不及。
“連螻都認為你回不來,他可是最熟悉你的家伙了。”冰鳳輕聲說,“這家伙現在恐怕在這片赤紅之土打生打死吧?就像當初我們在太行宮一樣。太行宮中的東西,真的有那種力量么?將你從至尊手中奪回的力量?螻在踏入那片土地之前便抱著這種希望。”
“同為古老山脈中開啟的圣地,太行宮中有的,赤土自然會有。”李熄安回答。
“這么說,我家也是?”
“一個有王冠的地方,怎么會沒有王座呢?”李熄安卻反問。
“那在太行宮中需要正面殺死一位祖,然后才能見到王座。赤土亦然?”
“亦然。”
“他有機會么,觸及王座。”冰鳳繼續問。
“有,而且是一定會觸及王座。”李熄安笑了笑。
冰鳳卻皺眉。
“螻在回到十萬大山之后與我講述了許多。在天觀,在古界,若是你沒有五行器,要徹底殺死一位祖也很難吧?而螻的器全部是來自他蛻變后留下的無靈軀殼,比起尋常生靈足夠鋒銳堅固,但面對祖,這不夠看,會拖累他,為什么你這樣確信他可以成功。”
話音未落,冰鳳卻愣住了,她想起了什么。
五行器……在螻手中!
冰鳳瞇起眼睛,看向李熄安,“你早就料到這景象了?”
李熄安只是撐傘,伸手接過幾滴血雨來打量。
“不算料到吧,畢竟我此行的確兇險,五行器交付給螻是最穩妥的選擇。不過天觀界破碎的那一刻,我倒是知道十萬大山該出現大變故了。本以為外界窺視,承冕消失,十萬大山會掀起一片又一片戰火,卻沒想到你來了。”
他看向身旁的高挑女人。
冰鳳的人形確實稱的上高挑,一直垂至地上的蒼藍紗裙都遮掩不住那修長雙腿,發絲被冰晶收攏,然后放下一條垂至小腿的高馬尾,露出天鵝般優雅的脖頸。哪怕無視那張冷艷至極的臉,她站在人群也會是最顯眼的那個,原因便是她比多數人高出半個頭的身形。
李熄安知道對方已經盡量收斂自己眉眼間的薄戾之氣了,居于雪域之巔的神鳥,她無論是昂首還是低眉,都像是來自高空的俯瞰。
而看上去的和善多言,不過是神鳥一直在收斂羽翼,停駐于大地的聆聽。
這世上,最了解承冕君王的,就是彼此。
因為只有面對同類,他們才會露出真正的鋒芒與驕傲。所以李熄安到來之后,冰鳳微微瞇起眼睛,這讓她的雙眸顯得更加狹長與冷厲,整個身形完全放松下來。
“要不我來撐傘吧?”她說,“南燭,你打的太低了。”
這不,沒人比冰鳳更了解南燭。
“大人,這女人好生歹毒,妾身這就替您收拾她!”一襲紅衣從李熄安背后浮現,她揮拳,揮的虎虎生風。可戴著紅蓋頭,身著嫁衣,伴著她的動作,嫁衣也跟著飄動,看上去相當怪異。
冰鳳斜睨這突然出現的紅色人影,竟然有些意外,“蘇瓏?”
紅衣女鬼一愣,盯著冰鳳看了許久。
終于,她緩緩吐出一個詞。
“小鳳?”
十萬大山某座高峰。
一鳥,一蛟,一鬼,呈三角之勢。
“這便是經過。”其中的鳥澹定地說完了全部。
一旁的蛟點頭。
可另一邊的鬼十分不忿。
她憤憤不平,聲調凄婉,活像個被拋棄的良家婦女,“小鳳!原來你竟是這般看待妾身的么?遙想我當初冒著漫天風雪爬上珠穆朗瑪的山巔只為與你一見,可你如此……如此……唉!”
身著嫁衣的女子手抬起又放下,像是萬般無奈。
鳥挑眉,覺得這廝許久不見,道行多沒多不清楚,演技倒是又精進了。
挺有過去人類電視劇中的那點味道。
“妾身?”鳥開口,狹長的雙眸盯住了鬼。
“我記得你登上我的領地,那時天地還未完全復蘇,那個時候你不是自稱大炎國三號公民,績點前三的高質量女大學生么?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怎么回事,越長越回去了?當代女大學生回古代當姨太太了?”
鬼顯然一驚。
“這你都還記得?”
下一刻,正當蛟覺得這些把柄落得太多了,鬼總該收斂下的時候,紅蓋頭下響起了笑聲。
“小鳳,果然還沒忘記我啊,當時隨口胡扯的話你都記得一清二楚呢。”
鳥的眉眼間寒意更甚。
蛟在沉默。
他閉目。
蘇瓏竟然認識冰鳳,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鬼類蘇瓏如今在天山,與炎國西南邊境的高原雪域八竿子打不著關系。可在冰鳳的講述中,蘇瓏在還是人類的時候便抵達了西部,先后去過昆侖,喜馬拉雅,祁連,她是一路西行,然后在西部的山脈中上下走動。
其實冰鳳對于有個人類在那種節骨眼上爬上山巔感到意外。
那個階段冰鳳還未承冕,只是守護在雪蓮旁開了靈智的靈鳥。
而彼時的蘇瓏很強大,強大到異常。
一尊佛陀虛影于她身后顯化,盤坐蓮花臺,降臨金身。如果她想,當時的雪域沒有生靈攔得住她。其實聽到這段話的時候李熄安下意識想到自己在這個時間段在做什么,天地還未完全復蘇的時刻,太行諸靈與人類帝都的一戰。
他在這一戰中承冕。
可那個時候之前的蘇瓏便有一尊佛陀相隨。
的確……相當異常。
一尊佛陀,并非李熄安那日在海中遇見的佛陀金身,是一尊真正的佛陀。
那么,當時的蘇瓏來西部做什么?李熄安下意識瞥過前方纏著冰鳳的紅衣,對方卻突然轉頭,紅蓋頭下一聲輕笑。
冰鳳說蘇瓏到喜馬拉雅是為了找一樣東西,她在雪域停留了數日,為當時弱小的冰鳳擺平了無數麻煩,一尊佛陀降臨,無論有多少崛起者妖魔窺視這片凈土,都無功而返。
喜馬拉雅,這座山脈遭遇的崛起者可不是來自炎國。
而是來自廣袤地域的諸國,其中以天竺最甚,那個與大炎同樣古老的國度。
雪域的純凈之土是冰鳳殺出來的,但其中,蘇瓏的確幫到了她。冰鳳沒有否認,很平靜地將這些事講述出來。
在此之后,蘇瓏從一座破廟中找到了所需的東西便離開了,冰鳳也再也沒有見過這個身負佛陀的女人。她在動身前往太行之后不是沒有留意,一位身具古佛陀的女人,在完全復蘇前便這般強大,不可能籍籍無名,但冰鳳確實沒有在炎國腹地找到任何與蘇瓏有關的消息,對方自從那日起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
說到這里,蘇瓏就靦著臉在冰鳳身前求情。
大抵是她還有很多很多事要做,不是就這樣將小鳳忘在腦后了云云。
“所以,你究竟在找什么?”李熄安看向那紅衣身影。
“你的路線在尋找什么,然后呢,你消失了,數年不曾出現,直到現在,你的最后一站便是天山么?”
“也不是什么不能隱瞞的事。”蘇瓏笑了笑,“我在天山找到我想要的最后一件東西,但我也死在那里了。”
很明顯的能感知到一點,周圍的水汽在凝固。
溫度在飛速下降。
蘇瓏仍然在笑,“這不是常識么,人不死怎么成鬼?”
李熄安一愣。
他下意識將“鬼類”與“鬼魂”分辨開了。
他見過同樣的存在,與鬼類同在前五類的天類,原以為鬼類也不過是種另類生命,但蘇瓏卻是在死亡之后成為鬼類的,與世俗常理中人們認知的鬼相差不多,人死了,有著莫大的執念,徘回人間,化而為鬼。
看對方的神色,顯然,她并不確定死亡之后會化身為“鬼類”。
換句話而言,有人殺了她,在那個時間點,有東西殺死了一個身負佛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