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龍以左 遠離塵世的荒野,只有塵沙。
偶爾會有風將塵沙吹成海浪的模樣,沙子順著風的方向層層向外,像是渴望風帶上它們一程,將它們帶到能看見雨水的地方去。
可這里沒有雨水。
別說這里,人間也已經數年沒有下過雨了。
熾烈的陽光炙烤大地,可很快,能夠看見黑色的厚云從四面八方卷過來,遮掩陽光,幾個呼吸的時間將白晝化作黑夜。當天地完全暗澹下來后,便可觀察到黑云中爍滅的雷光,雷蛇在云中咆孝,其中幾道雷光落向大地,塵沙塌陷,地面凹陷下去,形成深不見底的黑淵。
墨藍盤坐在半空。
皇道領域毫無保留地釋放。
在他的周遭,方圓十里之內,漆黑的墨晃動,仿佛有人在虛空中提筆,繪制著一幅幅畫卷,有蟲魚鳥獸,有山川河流。方圓十里,將整個皇道領域壓縮到極致,形成的一片屬于他的絕對凈土。
水墨的精靈在墨藍身旁躍動,這些被他賦予靈魂的生靈是活躍的,但他的眼童深處,卻不可避免的閃過一絲死寂。
他壽元將盡。
駐足皇道極境近千載,他找不到那一絲契機,放眼望去,沒有可走的路,前方盡是黑暗。修道至今,墨藍明白,他若是向黑暗走去,則必將墜落至無底深淵。可他沒有選擇了,太廟既然愿意給他這個機會,給他這個足以窺視前路的機會,他得賭上一把。
并不懷疑太廟的動機,先不說太廟的名聲向來是言出必行,行于人間,往年來祈雨護佑百姓,皆為太廟巫祝所為。再者,于那些大巫,那位監天司而言,他身上并有什么可謀劃的。
想到這,墨藍看向大地。
在一望無際的塵沙之上,有道身影分外顯眼。
黑色長褂,身后延伸出的長尾勾起酒壺,一柄赤色長劍插在他身旁,劍身散發的余溫在為他溫酒。
太廟現任監天司之靈,亦是洞庭湖龍神。這是墨藍已知的,這近千年來,唯一一位祖。哪怕有傳言說,這位龍神渡劫失敗,其真一祖身并不完整,甚至最后為了保全意識神通甘愿化作太廟鬼神。
但他終究是祖,在太廟鬼神之中,尊“餮天”之名。
墨藍注意到那些咆孝世間,毀天滅地的雷光從未落在對方周圍過。他安穩的坐在雷海之中,喝酒的動作都未停。
“呵。”墨藍收回目光,轉頭看向劫云。
這是他的命中劫難。
不問成敗。
他終是要面對這東西。
“轟隆——!”第一道劫雷起。
一道熾白雷蛇通天徹地!
男人低吼,一支黑白相間的畫筆祭出,那是他的本命器。雷光墜下,只是接觸的瞬間,筆身上便出現裂痕,墨藍當即面色蒼白,吐出一口鮮血。墨藍低頌法決,皇道領域轟鳴,其中養育出的水墨生靈張牙舞爪地撲向那道雷光,一時之間,天空盡是水中墨色。
可墨色的持續,不過一息。
雷光泯滅水墨生靈,連哀嚎嘶吼聲都聽不見。這道雷蛇繼續延伸,似乎要撕裂墨藍的皇道領域!
這便是祖的劫難,皇道極境,這傲然人世的修為不能撼動其分毫。蜉蝣撼樹,螳臂當車。
“轟隆隆——!”第二道。
墨藍的靈魂在此刻都如同被雷光噼開,他能感知到的所有地方,全是落下的雷霆,一片汪洋,汪洋之中泛起的一絲漣漪都是雷海!
“閣下!”他咆孝。
墨藍無法繼續了,要呼喚赤龍!
這是他與太廟的約定。
赤龍會幫助他阻擋下三道雷劫,此后生死不問。此為逆天之事,哪怕對于餮天鬼神,煌煌天威也是最不該觸碰的東西。其實墨藍本能地察覺到詭異,但他無法拒絕這樣的誘惑。正如他開始所想,此身并無珍寶值得太廟出此高昂的代價。
沙沙聲起。
在一片轟鳴的雷光中突兀至極,像有人在雷海下轉傘。
墨藍無力感知外界,所以他看不見李熄安早已起身,尾尖勾起的酒壺輕輕地放好收起,提起了那柄赤色長劍。
“繼續渡劫,劫云之外,不要看,不要聽……也不要問。”墨藍的耳畔突然響起那年輕的聲音,隨后,便是雷光破滅。
眼前這一幕顛覆了墨藍的認知。
赤龍甚至未曾動用那龐大的本體,僅憑人形舉劍,驅散劫雷。那微渺的人形在天地之間,在熾烈雷光的印刻下,幾乎不可見,可他就是如此輕而易舉地斬開雷光。蕩漾的赤紅色光芒壓倒熾白雷海,壓抑的黑云仿佛都散開了,只有那火云煙波浩渺,像一頭龍藏在天空深處,這火一般的云霧是他吞息。
在火云中,墨藍看見他的背影。
挺拔得如劍般的背影。
“這是一道。”李熄安說。
灼熱的紅芒照亮他的半張側臉,龍的枝角在額間伸展,其下是那對暗金色的雙童。被這對眼睛注視著,墨藍連身上的傷都不顧,趕忙躬身行禮,可當他再次聽到雷聲,起身之時,前方的人影早已消失,回首向塵沙望去,熟悉的地方也沒有那溫酒的身影。
靈魂深處的割裂感停息了不少。
墨藍想起此前劫雷落下之際,他聽到的轉傘的沙沙聲,這個時候,那聲音不見了。
他抬頭,天穹昏暗,雷光閃動,但在某個瞬間,雷電的光芒會映照出劫云深處巨大而蜿蜒的影子。
劫雷再臨。
雷海淹沒了他的視線,墨藍無法再無思考那劫云里的巨大影子究竟是什么。
他聽見咆孝。
又像嚎哭。
昏黑的云竟呈現出血紅色。
好像有個巨人受了傷,黑云是他的衣袍,此刻,順著那傷口,血不斷的涌出,涌出,將黑云染成紅色。
皇道領域被劫雷打崩了,本命器也泯滅在劫雷下。
他再無神通可抵御下一次劫雷,靈魂深處的割裂感一次比一次強大,這讓他分不清那咆孝和哭嚎聲是來自外界,還是他的靈魂。
他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天空似乎滲了血,猩紅的雨和劫雷一并抵達人間。
墨藍無意識地呼喚。
“閣下……”連聲音都微不可聞。
天地之間一聲乍響,本該如期而至的劫雷被阻隔了。
他勉強睜開一只眼睛,視線內不是猩紅的雨,也不是染紅的云,是一只瑩藍的手掌。
這只手掌呈現的質感宛若冰晶,卻又有著鐵和玉的性質,大小遮天蔽日,滅世的劫雷在手掌中狂躁的跳躍,卻無法躍出掌心一寸。在墨藍的視角下,那只手掌握住劫雷,如握住了一輪太陽。光芒投下陰影,勾勒出手腕,手臂,一直延伸至云層之上,他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第二道。”有人說道。
咆孝聲和嚎哭聲一下子涌入墨藍的耳朵里,這時,他才明白,那些聲音并非靈魂的痛苦所帶來的的錯覺。
云也并非無緣無故的被染紅。
那真的是血。
赤龍在殺掉某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