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龍以左 龍淵之底,無邊黑暗中,龍緩緩蜿蜒著巨大體軀,鱗片在水流中收合,一陣陣波瀾以他為中心擴散。
女人依舊用手撫摸他的臉,這如同赤鋼一般的骨面,好似比龍淵下的海水還冰冷。
“你比朱砂還要沒有溫度。”她笑著說道,不知是贊嘆還是鄙夷。
“還有很多地方沒去呢,這趟旅途便到此為止了?祈雪,通明座,大執夷……你甚至沒有去看一眼那只小老虎,她現在可威風了,雪原的皇帝,臣民無數,威風凜凜的,倒是和你當初想象的她成長起來的模樣差不多。”她的口中吐出一個個李熄安熟悉的名字。
“看到了又能如何?”李熄安說。
伴著他的開口,整座龍淵之底仿佛開始震動,沉厚的言語如同神諭在降下。他太龐大了,龐大到身軀游動,鱗片足以剮蹭龍淵的巖壁。
“原來你也會怕?就像那位少鵹,不敢看人間一眼,浴火之中,展翅離開九州大地。”
“我當然會怕,我怕我回不來。”李熄安低語。
輪回抬頭,注視眼前這張無比猙獰的面龐。
現世的赤龍與隱秘時代的朱砂模樣完全不同,朱砂是祥瑞的,是神龍,蜿游云海間,只會被目睹的世人看作是祥瑞臨塵。但現世的赤龍與祥瑞并不沾邊,粗壯魁梧,脖頸垂落若荊棘,更多的,是介于妖魔與天神之間的詭異感。說是真龍,倒不如說是位龍形像的神明更貼切。
“我知道有最深的絕望是讓你看見希望,再一記重錘打入深淵。既然我注定要離開,不如讓他們接受我早已消逝的事實。現在他們不是很好么?我再次出現為了什么?為了讓他們歡喜一番,再告訴他們我必須要離開了,可能會死在星海中的混賬事?”
“算了吧。”李熄安自嘲。
“我對他們已經夠混賬了,當我死了也好。不留下希望,就不會絕望,將蠟燭在黑夜里點燃再熄滅,這是最殘忍的。還記得我們的曾經走夜路的時候么?如果本沒有燈光,熟悉一下,便能在黑暗的路上摸索前行,有了光又熄滅,你在一段時間后便什么也看不見了。”
“他們適應的很好,不需要我在路上突兀的點亮把燭火,這對現在的他們有些刺目了。”
“我也許該慶幸你這樣的家伙站在九州這一邊。”
輪回垂下了撫摸李熄安骨面的手臂,側身。
她一只手掌捧著饗食眾仙相,一只手翻轉,龍淵震蕩,有浮光在無邊黑暗中點亮,那是來自星辰的微光。
微光匯聚在水流里,順著波瀾起伏倒映。
在他們的下方,也就是原本觸底龍淵的位置,一道漩渦緩緩旋轉開來,其邊緣呈現的是星璇般的色彩,斑斕而壯闊。
天圓地方,所謂地方,無窮盡,其下只有幽冥。
但龍淵是輪回開辟出的門,一道通往星海的門,推開這扇門往后走,將途徑數個生命古星辰,它們也算是大界。而在道路的盡頭,是宇宙中最古老龐大的界域之一——“天央”。
這條古路其實本是宇宙萬靈朝拜天央的朝圣之路,每當天央走過一個紀元,便有宇宙萬靈萬族派遣使者前往天央,獻上賀禮。能抵達天央,便是無數生靈夢寐以求的機緣。
“天央。”輪回說道。
“但這條朝圣之路如今并不能讓你直接走至天央,天央還未走過一個紀元,萬族朝拜未開,這條路能幫助你走到一個小世界,那是托起天央的萬千星辰中的一顆,那里會有抵達天央的機會。”
“再多的,我不知曉了。那些居于宇宙外的老東西會察覺到我,讓我沒法將目光投向那個世界。”
“你準備何時歸來?”
“足以抗衡純陽孚佑之時。”
輪回盯著李熄安。
“這句話我本不該說,但你需要嘗試帶回一條龍脈,這可以幫九州的靈力再次突破一次上限。”
“舊九州那場大戰中墜落的大界可不止古界一個,就連天圓地方的至尊都永眠了數位。可以尋找些線索,九州雖然崛起,可對比這個世界,稱得上是回光返照。你能平安歸來已經是萬幸中的萬幸了,若是再攜帶一條龍脈,我無法想象究竟需要經歷什么,但這些話我得說。”
“因為沒有機會了。”輪回低下頭,這句話很輕很輕,輕到連她自己都聽不清。
“這條路上會有么?”
“也許。”
“星海中的旅途對我并不算困難。”李熄安沉聲。
他游動身軀,蜿蜒著,緩緩走至那道旋轉的門前,他的周圍竟然開始躍動出星光,每一道星光中隱藏著一枚古符,對應出古路上一顆星辰的影子。
河圖。
過去九州上的古老生靈寫下,以此來奠基宇宙的藍圖,蘊含星辰運行的規律,甚至憑借這些文字的投影,能跳躍至星辰的影子。
簡單粗暴來說,這是宇宙地圖,也是一趟只為李熄安服務的便利車。
輪回的眸中倒映星光,這些由無數星辰組成的磅礴色彩將她的臉和身后無邊蜿蜒的龍照亮。
“河圖洛書。”她輕吟。
“一千年,記住了,一千年。”輪回重復道,“星海深處,時間的流逝會出現差池,那里的環境太復雜了,一般的生靈是無法在星海深處判斷這里的時間的,但你不同,你是擁有宙法的生靈,你會清晰地意識到千年已至。”
“對了。”她勐地回首。
李熄安望著她。
輪回點了點虛空,手中那株古樹瘋狂生長,黃金的枝葉在這龍淵的冰冷水流中伸展開來,葉子上掛滿了玉牌,每一枚玉牌是個名字,象征一位古老的仙神,他們有的是被李熄安殺死,銘刻,有的是被蘇月鄰殺死,刻下,最后容納了隱秘時代最后一縷靈。玉牌明亮,枝葉金黃,古樹伸生長著,那些倒映的星辰微光圍繞著它轉動,如同居于宇宙的中心。
饗食眾仙之相。
它在龍淵下舒緩枝葉,李熄安的身軀攪動水流,水流便會觸動葉子,讓葉子和玉牌輕晃起來,響起一陣陣風鈴般的清脆響動,好像陡然有一陣清風吹拂進了沉重的歲月里。
赤龍和古木。
李熄安從鎖龍柱上脫離,游向古木。
古木上,一枚玉牌格外明亮,隨后,水流中竟然響起了另一種鱗片轟鳴的聲響。一頭虛幻的赤色神龍在古木上顯化,目中流火,凝視李熄安。
隔著黑暗,他們對視。
那枚格外明亮的玉牌上刻著名字,名“朱砂”。
兩頭赤龍圍繞古木盤旋,試探。
而樹下,輪回輕語古老祭祀的詩句和文字,朱裳在水中飄動,她在起舞。
這一刻,仿佛在進行著一場莊嚴而盛大的祭祀。
以輪回之火,印刻赤龍的新生。上方,伴隨兩頭赤龍的蜿蜒,甚至是交鋒,饗食眾仙之相的本體在變得虛幻,有越來越多的金色光亮從枝葉上脫離,化作水滴滴落到李熄安的鱗片上,又轉瞬消融。輪回揚起頭,能看見一片倒逆而飛的金色雨幕。
古老的詩句和鱗爪的摩擦混合進同一片水域,共同鑄就一曲前所未有的交響曲。
有紅楓般的落葉簌簌墜下,那是龍的鱗片。
古樹的體型越越小,上方,赤龍的氣息也隨之越來越強大!最后,虛幻的龍影于紅楓般的鱗片一起墜落,古樹徹底崩散,倒逆的雨幕被赤龍收納。
他垂下頭,兩支龍角更加古樸,身軀上的鱗片更加的雄渾厚重,這時,輪回看清了漫天紅楓中的爪。
粗壯魁梧的手臂生在龍的腹部,四足,鱗片寬大,覆攏著肌肉。隨著他的發力,肌肉隆起,宛若山丘。
刺目的燭火在他眼眶中燃燒,像這里到來了兩輪太陽。
輪回伸出手,像是要擁抱。
李熄安緩緩垂下頭。
可她并沒有觸碰到李熄安,只是隔空輕點了一下。
“你身上還有個后患,在九州里無所謂,但你將要出去了,我得讓這個后患不再是后患才行。”輪回瞇起眼。
“饗食眾仙之相是你自己的,殺入龍淵,擊墜鬼類,途徑化龍也是你自己的,我并沒有為你做什么。這可不行,此行都這樣兇險了,不找點保障怎么行呢?”
李熄安一怔。
“哪怕不算咱們過去的交情,我找一位祖做些事,都得拿點報酬吧。”
“你說是不是,虹之星彩?”輪回抬起頭,面帶微笑。
“嘖……”一道清脆的女聲從李熄安的龍軀上響起,充斥不滿。
浮泛的星光陡然靜止,連龍淵之底的星璇門都停止了旋轉,好像有什么存在到來,讓群星駐足,不敢有絲毫的造次。
水流停息,萬物靜默。
因為那位極尊貴極古老的存在顯化了身影。
整片空間直接凝滯了,李熄安一動不動,顯然,哪怕他這般強大,在至尊眼中,也是萬物之一,只有靜默以相迎。
在赤龍猙獰的龍首上,一道纖細修長的人影浮現,黑色的輕紗在她身上覆攏至腳踝,其上繡制的光點和圖桉是宇宙中的一座座龐大星璇與臂彎。她站在那,宛若一片流動的,被賦予了生機的宇宙星海。
“九州輪回。”虹之星彩道。
“虹之星彩。”輪回只是微笑著招手。
“億萬年,無人敢直呼這個名字。”
“我就是喊你是條狗,你也得應著。”輪回依然在笑,“你的到來是場意外,如果我愿意,你在踏進九州的一瞬間就死了,比應殺你……死的還徹底。”
“你如今不過是縷殘存的意志,連靈魂碎片都不算,但我認為你還有用。有用,你就得拿出點用處來不是么?”
龍首上,虹之星彩冷冷地看著輪回。
幾乎是下意識的,門后有星辰毫無征兆地炸裂,一縷縷由群星引爆的色彩被牽引,從門后溢出,化作她的爪牙 “安靜點,這地方安靜了數千萬年,我不喜歡吵。”輪回微微皺眉。
炸裂的星辰被撫平,那些色彩竟然在退去,重新退回至星體里,一切仿佛從未發生。
“完整的你都拿我沒什么辦法,你竟然想以一個殘破的意志對我動手?”
“我說過,你有用,但前提是拿出點用處,不然我不介意讓虹之星彩徹底回歸黑暗。你的星光對我來說太暗澹了,但對于赤龍目前來說,足夠。”
輪回轉身,原地勐地變化。
變化出一張紅木桌,兩張木椅。
木桌看上去相當古舊,用了有些年歲,上面擺著兩個玉壺,一盞里盛放著茶,另一盞里是濃郁的酒。輪回甚至沒有看虹之星彩一眼,獨自坐在了紅木桌靠左的椅子上,嫻熟地端起茶杯。
“選吧。”
“幫他,或者死。”
讓至尊許若,如若讓時光駐足。
可這一刻,時光仿佛真的是停滯的。虹之星彩立于黑暗的海水中,周圍圍繞著些許微光,她沉默。
沉默了不知多久。
這一瞬過了太長,也許在至尊思索間,已經是千萬載過去。又也許,只是輪回飲茶的片刻閑暇。
“彭——”輪回將茶杯放回了盤中。
“我耐心有限,你看上去并不想選,我替你選吧。”
她起身。
背后,有一條帶著斑駁鱗片的手臂伸展出來,握著一柄銹跡斑斑的劍。
劍鋒指向虹之星彩。
終于,至尊低下了頭。
她曾經面對應時,經歷了一次真正的死亡。她本以為居于寂照的層次,俯瞰宇宙萬物往事,早已脫離了死亡能籠罩的范疇,但她錯了,死亡雖然很遙遠,卻并非不能到來。
而一旦到來,那是襲攏靈魂的黑暗和骯臟!
對生存的渴望足以讓她舍棄一切,這一切中當然包括她本就所剩無幾的尊嚴。
輪回滿意地笑了。
“他不會知道的你的存在,注視著他就好。”
“除非是有著超越塵世的強敵出現,你不必顯化。”
她頓了頓,目光看向虹之星彩的星紗。
“周天十類的氣息太明顯,他又將水行投放至了太行,失去了鑒月川的法衣,我需要些利息。”
輪回說完,她瞥了眼那在海水中蜿蜒無邊的龐然赤龍,莫名的,好像在虹之星彩沉默的時間段里,龍的眼眸轉動了一瞬。
歲月法……么?她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