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漸沉,李熄安沿著江邊的小路離開了城市中心。
這座城市很繁華,李熄安并不否認,哪怕他見過比這恢宏數萬倍的天穹宮闕。他站在街道上能感受到腳底下輕微的震動,他知曉那是穿行在城市之下的交通網,是這蛛網般的地鐵線路承載了無數人的奔波和夢想。而若是將目光放在他的四周,用玻璃鋪成的大廈聳立在城市的中心,購物商城的入口是結伴的歡聲笑語。
在日落之后,他便本能地朝著水汽充盈的地方走去,只是沒想到這座城市被一條大江貫通。
李成器倒是不解,說您老跑哪都抱著一條河,多看看這高樓大廈百貨商城,大江大河哪里沒有,咱們這漂亮的商城過了這界沒這店。說完甚至接連掏出幾張卡,對著李熄安偷偷摸摸地說這是楊憐月,楊老板的儲蓄,就這九牛一毛的幾張卡足夠把李熄安看見的所有東西買下來。
李熄安就笑著搖搖頭,勸他還是趕緊還回去。
他不是古界之天想象中的沒有接觸這樣的世界,相反他太熟悉了,熟悉到沒有必要去特意為此體驗什么。大概是平日里怎么過,多停留下來的三日就怎么過。畢竟他連睡眠與進食的需求都沒有。
在李成器也走后,李熄安便開始沿著江邊的小路一路走出了市中心,高樓與霓虹燈的倒映逐漸從水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鏡面般的天空和云層。
小路一側的路燈是暖黃色,點亮以后同樣倒映進江水里。
李成器的提議可能十分正確。
絕靈入世,他眼中能看到的景色又與往日大不相同。
如今的他太強大了,強大到在將星辰視作塵埃,這樣的景色已經很少出現在他的視線中。從善界之行奔波至此,歇息片刻似乎的確無妨。
靜謐的江邊小路,李熄安摘下鴨舌帽,將其放在長木椅上,同時他拾起長椅上的外衣,這件外衣是楊憐月買的。買這件衣服時她字里行間像是買禮物孝敬長輩似的,畫面可謂是相當詭異,至少對于一旁神色古怪的服務人員是如此,處于職業素養,那兩人隱藏的很好,但還是被李熄安清清楚楚地看在眼底。
好像有人早已預料到一般,提前將衣物在這把木椅上放好。
混在外套下的還有一柄黑色長傘,
在走到這里的下一刻,有一陣風從江的對岸吹過來,沁透了冷意。
鏡子般的江面泛起漣漪,層層往外擴散,云層開始變得濃稠烏黑,顯然這里即將引來一場大雨。
李熄安披好外衣,隨手撐開黑色大傘,一聲悶雷,嘩啦啦的雨聲成為這座城市的主旋律。滂沱雨幕模湖了燈影,一滴一滴豆粒大的雨水從傘檐滑下。
一道枝形閃電貫穿遠方的地平線,白色的熾光瞬間照亮李熄安的半張臉。
似乎在遙遠的太古時期,茹毛飲血的人們便是將閃電視作騰飛的神龍,他們這一族類的形象很多時候便與閃電這種天威有了關聯。
李熄安繼續走在雨幕中,他要沿著這條小路可以一直走到城市的盡頭,同樣也是原野上江水奔流之地。
“抱歉!抱歉!請等一等!啊啊啊啊!”
這時,有個人影哀嚎著飛快穿過雨幕鉆進李熄安的傘下。
他本以為是李成器在搞怪,可一看就能發現不是,鉆進來的人影比他還矮半個腦袋。
是個年輕女孩,身上穿著白色校服,她將頭頂的書本放下來,沖李熄安不好意思地笑笑。雨水打濕了對方的頭發,將發絲擰成幾股往下滴水,再往下是對小鹿般無辜的眼睛,有點哀求的神色在里面。顯然是放學后不久遇到了大雨,將希望放在了李熄安身上。
等看清李熄安的臉,女孩愣住了,像突然觸電一般。
“你家在哪,我可以送你一程。”李熄安開口打斷了對方的呆滯。
在宇宙里打打殺殺的日子沒有在乎你長著一張怎樣的臉,畢竟有的種族都不相同,你不能讓宇宙萬族保持同一個審美。在宇宙中唯一且正確的喜好是強大,很多生靈覬覦龍類的身軀,倒不是龍類本身長得有多完美驚人,純粹是龍類是強大中最顯著一個象征。
但在這個時代背景下,李熄安清楚自己長相的定位。
倒不如說任何一個修行者在無靈時代對于他人的審美都是毀滅性的。
“我……我……”女孩有些語無倫次,最后盯住李熄安,“那個……我能加你微信么?”
“哈哈哈哈哈!”暗中觀察的古界老天爺險些笑岔了氣。
“你們聽到了嗎?那個……我能加你微信么?哈哈哈哈哈!”他一邊拍桌子一邊繼續笑,順便模彷著女孩的語氣。
連一旁的星彩親王都忍不住偷笑。
只有楊憐月神色如常,她想了想,問道:“上人有微信么?”
“微信是沒有,但他有個裝滿了牛鬼蛇神的大群,他就是群主。要喊誰出來當牛馬就喊誰出來當牛馬,比你還資本家!”李成器比了個手勢,大致看上去是棵樹的形狀,“要不你問問那小姑娘要不要加群?”
楊憐月沏茶,窗外是傾盆大雨,“沒這個必要,倒是你繼續說下去,哪怕上人處于絕靈狀態也會有感知,你倒是有加群的希望,去和你口中的牛鬼蛇神們喝酒吹水。”
一旁的親王殿下拿起遙控,悄無聲息地調高了音量。
女孩的聲音再度出現在房間里。
“那個……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南燭。”
“南燭?真好聽,聽上去好像某個傳記主人公的名字,是藝名吧,你是明星嗎?畢竟在我見過的那么多美人里,沒一個比的上你。也不對哦,我的朋友們可比電視里的人好看多了。你比她們還好看,這讓我懷疑你不是人了,是個妖怪,專門挑著下雨的時候給女孩撐傘把她們拐回山洞里吃掉!”
“喔噢——”房間內李成器和彩藍一片唏噓聲,“這是遇見海洋王者了!”
他們挺直了腰板,要繼續觀看海洋王者與鱗類真龍的對決。
“不過南燭先生,我想說走在城市的街道里,就別用山里的名字了,你又不是沒有其他的名字。”女孩說道,隔著一個設備的距離都能感受到女孩聲音的甜膩。
李成器卻隱隱察覺有些不對。
他沒有見過那個普通人一眼看出上人真實身份的。
“能認識一下么?我叫蘇月鄰。”
聲音頓了一下,開始變得嘶啞,然后房間內倒映雨幕的畫面突然崩飛了出來,碎片的邊緣帶著灼燒的痕跡。
“我就知道,非禮勿視。”古界老天爺滴咕著,深深嘆了口氣,感覺今晚的樂子要就此結束了。
他從桌子底下爬出來,“之前上人一直都知道我們跟了一路,怎么這回給隔斷了,保護人家小女生的隱私?我的天,這么暖龍……”
還沒等李成器正兒八經地做好,茶杯破碎的聲音傳來。
他神色陡然一變,趕到聲音的源頭,正在沏茶的楊憐月靠著墻緩緩坐到地上,她緊閉著眼,眉心處有一枚金色符文在閃爍。李成器的周圍,星云和混沌在顯化,一座龐大如星的法相在匯聚,可這具法相終究在暴雨中消散,了如云煙。
此時此刻,這座城市的暴雨隔絕了所有,包括這個世界的主宰。
李成器不再掙扎了。
他將楊憐月抱到床上,然后望向這場暴雨。
最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
楊憐月的靈感在凡人時便可以在睡夢中連接萬食神貢,而在皇者之后,善界之行以她作為媒介構造出了過去某一刻的九州無可撼動之一。這還遠遠不是她的極限,李成器有想過某一個處于塵世中的可怕存在注意到了她,將楊憐月當做中轉站來到塵世。隨著楊憐月的成長,靈感沒有萎縮反而跟前強大,這種事的發生概率幾乎是必然。
只是沒有想到是現在,太早了,本以為他有時間去阻止,但顯然,雙方根本不在一個層次中。
可為何這么巧呢?
剛剛好是在上人邁入了市井的時候。
彩藍同樣察覺到異樣,她同樣做不了什么。
“這究竟怎么回事?有人要對赤龍不利?”
李成器薅著頭發,搖頭:“我不知道。”
“上人絕靈這種事對于他而言根本無所謂,頃刻便能展現本體。我們已經被關在這場暴雨中了,不要去做徒勞的掙扎,一位天類在自己的世界中連展露法相的資格都沒有,你又能做什么。”
他輕輕撫摸過楊憐月眉心的金色符文。
“靜候吧,若是真的出現能威脅到上人的意外,我們并非完全沒有機會。”
“但盡量的,還是把這個機會埋起來。”
暴雨,傘下,李熄安和女孩的面頰貼的很近。
是女孩突然惦記腳尖靠了過來。
她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念出一個名字,“好久不見啊,李熄安。”
女孩的眼睛蕩漾微光,暗紫色的花紋在眼底逐漸擴散。
“好久不見,司命大人。”在和女孩對視的過程中,李熄安的雙目化作融金,在雨夜下亮的仿佛兩簇火焰。
“繼續走唄,送我回家。”女孩縮了回去,巧笑嫣然。
“好。”
雨幕中,李熄安給女孩撐傘,兩人肩并肩走過燈影昏黃的小路,背影在此刻仿佛成了一副古舊的油畫。
“只有兩百四十年了。”走著,女孩中途說道。
“我有留意。”
“你身上好大股酒味。”
“有么,過了好久了。”
“當然有,給我喝兩口,我還沒嘗過現世你釀的酒。”女孩鼓起腮幫子。
李熄安翻了翻,給她遞去一杯貼著芋泥波波的奶茶杯。
女孩一臉震驚,“沒想到你個頭角崢嶸的老龍還喝這個?”
“嘗嘗,我用竹籃采魂的花籃釀的。”
“喲,還可以,比以前的要好喝,因為釀酒器不同嗎?”女孩嘬了兩口,像小貓般瞇起雙眼。
“沒想到你竟然爆了善惡兩大古圣的金幣,這修行速度和開掛了似的,現在幾像了?”
“八像,四座骨像,以及四座無面像。”
“你在溟海又添了一座虛像?”
“我需要去一趟大荒,八像足以讓我此身面對無可撼動者不落下風,七像還不行,差距太大了。”
“你現在能觸及九像了么?”
“如果徹底釋放饗食眾仙相中的愿力是足夠的,但沒有必要,我不希望在這個時候看清我的極限。”
“去大荒后你能在兩百年之內抵達誓約之地么?”女孩問道,“那里變數太多了,一旦有任何紕漏,都能留你千年萬年。”
“你別回答了,我知道攔不住你,只是抱怨一下。”
“說起來,好大的雨啊……”她伸出手,接住傘外的雨滴,只是伸出手一小會就打濕了衣袖,“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天地間也是這么大的雨,像要把整個世界都揉進雨水中一樣。”
暖黃色的燈光透過雨幕打在女孩的臉上,那對紫色的眸子仍舊是驚心動魄的妖異。
羽翼般的睫毛半掩著,她似乎在沉思。
“走到這個層次,你再一次抵達了道路的分叉口,我知曉你有著觸及羽化的想法,但聽我的,不要羽化,羽化沒有未來。這不過是一個即將凋亡的世界中,一群即將走到盡頭的人迫不得已才想出來的方法,怎么比得上整個宇宙古往今來定形下的智慧呢?”
“九州的確很強大,但也只是四座天圓地方中一個。”
“羽化是一條畸形的道路,不要走,你的未來不應該被羽化限制。”
“我又去了一次舊九州,見到了天央的司命時律。”
“我知曉,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會出現在這里。”
“寂照究竟意味著什么?”
“寂照?寂滅萬萬千千個自己以此照耀一個唯一,這個唯一便是寂照,佇立于無窮時間線之外的至尊。”女孩緩緩道出了一個不屬于塵世的辛秘。
“這是羽化做不到的。”她搖頭。
“我的確能夠勝過部分寂照生靈,但我永遠無法擁有她們那樣的視角,我看不到時間之外的東西,也無法關聯起其他宇宙的存在。”
“清楚了么?”她抬起頭,直視李熄安的眼睛。
“不要羽化,那將失去未來,徒留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