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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直沽(中)

  大金國崛起時,正逢遼、宋兩國極衰之際,而大金本身的武威又確在那短短數年中發揮到了極致。可以說,自古以來,以微末之族群而摧枯拉朽疾取大國的,大金堪稱是楷模了。

  然而也正因為取天下極速而殊少真正波折的緣故,大金在治理上的經驗甚淺,對基層的政務約束極其粗疏,哪怕建國百載后,依然如此。

  如果只看中樞,似乎該有的官署一樣不缺,該有的律令條文堪稱嚴密,其外表之光鮮亮麗,與歷朝歷代并無不同。可實際上,朝廷上袞袞諸公和百姓們仿佛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哪怕世宗皇帝在時,上頭自比堯舜,底層百姓們,無論漢兒、女真,卻多有陷入窮迫的。時至今日,上頭施政錯謬百出,底層更是混亂得不成樣子了。

  以直沽寨為例,自貞元元年大金遷都燕京,改名中都以后,山東、河北等路春秋兩季漕運,便以多條河道匯聚的三汊口地區為轉運樞紐。漕糧固然緊要,各地的貨物、行旅也多由此地中轉,日常舳艫尾相銜,密次若鱗甲。

  然而朝廷始終不曾對直沽寨加以正式的管理。

  乍看起來,朝廷在景州設漕運司,專門負責河道上游的所謂六河倉轉運;又在都水監下屬增設了天津河巡河官,通管漕河閘岸;然后直沽寨周邊,清州、霸州的州官官銜,都帶“提控漕河事”,而寶坻、武清、靜海三縣的縣官官銜都帶著“管勾漕河事”。

  看起來負責的官員不少,可層層疊疊衙門官吏全都只對著漕河本身,于是偌大的直沽寨內外,除了有都統領兵負責治安以外,竟沒人直接管理民政。

  論起繁華富庶,直沽寨數十年發展下來,簡直不遜色于大金任何一處市鎮。至少中都大興府城北的三市單拿出來,都是比不過此地的。可眼皮底下如此生發大利之處,朝廷怎么就看不見?

  論起搜刮聚斂,大金一向不遜色于歷朝歷代的,怎么對這一片,忽然就高抬貴手了?

  三個月前,傍晚。

  天空中云層逐漸深重,遮掩一輪彎月,星光黯淡,腳下的道路看不清楚,而右手邊海潮侵入河道的轟鳴聲一浪高過一浪,甚是駭人。

  李云攏著手,沿著天津河北岸的信安海壖,慢慢走動。

  他的同伴孫江提著燈籠在一旁照路。其實海壖頂上就一條開闊直道,李云往來走過無數次了,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

  李云是李霆之弟,比李霆小兩歲,今年才十八。大安三年時朝廷在中都簽軍,李氏兄弟領四鄉少年從征,前后鏖戰數十場,漸漸聚合起手下的一股兵力。這其中,當然緣于李霆作戰勇猛、手段狠辣。李云雖然年少,卻心思細密沉穩,處事周到,也有功勞。

  這時候,李云慢慢走著,慢慢思忖。

  此前李氏兄弟只是浮浪少年首領,沿街敲詐勒索是有的,插手寶坻縣的私鹽販賣,也是有的,卻從不敢伸手到直沽寨周邊。但如今,他整日里出沒直沽寨內外打探,甚至還開設了一處店鋪,擺出要在這里做生意的樣子……必然引起許多方面的疑慮。

  這是必然的。

  這片富庶之地,為什么朝廷不管?因為這里是朝中諸多貴人的禁臠,這里的每一家商號,背后都有朝中高門貴胄在撐腰,甚至有高門貴胄的直系子弟在此直接主持事務。

  舉凡能想到的一切,無論鹽、酒、茶、醋、香等朝廷實行專賣的貨品,還是天下珍玩、陸海百貨,都在此地中轉交易之后,才會發入中都。中轉交易的過程,便是諸多貴人攫取大利的過程;而用以運輸巨額物資的,不止是內河漕船,更有規模極其巨大的海運船隊。

  早在海陵王正隆年間,潞水沿線就是大金重要的船廠所在。當年工部尚書蘇保衡與水軍宿將斜卯阿里在此地監造戰船,只短短數年,就營建戰船三等,凡數千只。

  海陵王敗亡以后,這些船廠、船工也都被諸多貴人瓜分。于是貴人們一手控制船隊,一手掌握走私的權柄,在中都城外天子腳下的直沽寨賺得盆滿缽滿,不亦樂乎。

  常人看來,這直沽寨是生意興隆所在,其實越是了解其中的底細,就令人越是不敢妄動。因為真正有資格在局里分肥的,乃是大金朝真正的權貴們,外人只有逡巡于四周,撿拾些殘羹冷炙的資格。

  份量不夠的人,貿然插手局中,必定要吃苦頭。

  李云在考慮的問題,孫江也在想。他忍不住問道:“進之先生拿來的文書,當真有用?畢竟胥丞相已倒了十七八年,如今的胥參政……嘿嘿,份量不足。何況他和胥參政也扯不什么關系啊?這文書繞了十七八道彎,寫得也不硬氣,恐怕反而會讓人看輕了我們!”

  李云笑道:“正要他們看輕。”

  “此話怎講?”

  “若在平時,咱們可以慢慢扎根,慢慢試探,但中都城里最近局勢險惡,郭郎君不定什么時候,就有大舉……非得盡快在這里站住腳,控制住相當的力量才行。”李云停下腳步:“所以,需要一個機會。”

  孫江不解:“什么機會?”

  “進之先生確實已經是過氣的人物,而且身上還有官司呢。咱們那份文書拿出去,必然遭人輕視。隨即,就有人跳將出來,意圖打發我們。而我們只要打服了跳出來的人,自然也就證明了自家的實力。”

  李云看了看天津河對岸,鱗次櫛比的房舍:“貴胄們看起來高不可攀,其實做事情的手段,和我們這些地痞是一樣的。先跳出來的,想必是直沽寨里地位較低的、急于在上頭大人物面前表現的一家。”

  孫江心領神會:“我們就召集兄弟們,沖著這一家狠狠打。誰冒頭就打誰,打出他們的狗腦花來,只要手尾收拾干凈。上頭的大人物也就能掂量掂量我們的份量,說不定,轉而把這家的肉骨頭給我們啃兩口。”

  肉骨頭云云,似乎有點過份,但地痞流氓們本來就是撿拾上頭貴人殘羹剩飯的,也不覺得有什么問題。

  孫江見李云點頭,也自得意。正待再講兩句,忽然瞪著天津河對岸,結舌:“燒,燒,燒起來了!”

  李云也變了臉色:“是咱們的鋪子!咱們的倉!狗日的敢放火!”

  他隔著寬闊的河道都能看見,那火光中還有人影奔走,有人在逃跑,還有人追趕著,用刀槍把他們都殺死!

  那些人,都是李云這陣子重新糾合的寶坻鄉人,這一下要死多少?這些中都的貴人們,原來比地痞流氓更不講道理,比地痞流氓更沒顧忌!

  他向孫江喝道:“我們快回去!”

  話音未了,他就看見孫江身后的深草雜木間,躍出數條灰褐色的人影。

  孫江見李云神色忽然變了,心里立即發毛,他拋開燈籠,握著腰刀回身。然而剛一回身,就看見背后身披著草葉的人和他手里高舉的大刀。

  孫江來不及做出任何抵擋的動作,長刀斜劈,瞬間砍斷了他肩膀和脖頸處的骨骼,切開了皮肉和大血管。孫江的頭顱和半邊脖子被自家的一腔怒血激沖,一下子就往旁邊甩開。鮮血繼續噴涌到半空,然后化成血珠子,噼噼啪啪地落下。

  李云也在拔刀。他的手剛搭上刀柄,背后一陣勁風襲來,他只稍稍閃身,隨即脖頸后頭劇痛,眼前一片血紅。若是常人,吃這一下立即就要暈倒。但李云到底也是打過幾年仗的,他強忍痛楚,踉蹌著向前猛沖。

  這條道路在海壖的北側邊緣,道路旁邊有深草灌木,再后頭是大片洼地。

  李云猛沖過灌木叢,然后摔倒在地。

  他整個人從亂石堆疊的斜坡上越過,翻翻滾滾地落入洼地。一時間只聽得軀體和石頭撞擊的砰砰之響,然后水聲嘩嘩作響。夜幕中見不到人影,再過片刻,水聲也被海水沖刷海壖的轟響掩蓋,聽不見了。

  “追!追上去,宰了這小子!”海壖頂端有人高喊。

  ------題外話------

  小直沽這一帶,是在元代延祐三年改直沽為海津鎮,到至元年間增置直沽海運米倉期間爆發式發展的,金代史書上貌似沒有商業繁盛的記載。不過以常理推算,金代的直沽寨也是內河航運的中心,沒理由荒僻到一個地方官署都不設。另外,要討論金代的商品經濟,就繞不開官員們一手主導的走私。所以,嗯嗯,就這么寫了……不必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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