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體而言,山東東西兩路的地理中心,乃是泰山、魯山、沂山、蒙山等群山構建的魯中南山地。而山東的經濟中心地帶,則是圍繞著魯中南山地的半環狀平原區域。在這個區域中,分布著密集的城池阡陌,并有鹽、絲、瓷器、藥材等諸多產出。
在蒙古軍突入河北以后,位于這個半環狀區域西北面的諸多軍州,近來成了抵御蒙古軍的前線。這條前線依托濟州的黃河岔流,經梁山泊到北清河至海,以沿途的東平府、濟南府、益都府三地,作為軍事上的關鍵節點。
這三個節點里,東平府和益都府,分別是山東東西兩路的重兵囤聚之地,而濟南府居于東平、益都之間,至兩地皆三百里,本身又南阻泰山,堪稱肘腋重地。
考慮到山東路平原地帶圍繞魯中南山地的局面,濟南府又正處在這個半環形平原的中心位置,是兩路的樞紐所在。
同時,濟南府也是山東東西兩路諸多州府中,人口最密集,經濟最發達的。按照泰和年間的數字,濟南的戶數多達三十萬,是東平和益都的三倍,而占據整個山東的六分之一。其軍事上的潛力、其戰略上的支撐作用,在山東兩路都堪稱首屈一指。
所以,郭寧對完顏撒剌的軍事安排,本沒有什么可指摘的。大金國當前的大敵是蒙古軍,而非楊安兒等山野反賊。以精銳部隊控扼東平、濟南、益都三地,確實也是抵抗蒙古軍、維系山東兩路的妥當辦法。
蒙古軍突入河北以來,雖然縱橫數十軍州,但數月來輕易打破的,多半都是河北兩路較荒疏的城池。
郭寧自己就是老卒,很清楚河北那些號稱緣邊重地的城池是什么樣子。在連續數年征發抽調以后,那些城池里的壯丁數量嚴重不足,早成了空城。既然潰兵首領都可以架空刺史,實際掌握權力,蒙古軍摧枯拉朽,更不必提。
而漕河沿線的景、滄等州,其運輸中轉的功能遠遠超過防御功能,也沒法成為蒙古軍的阻礙。
到郭寧率部南下萊州之時,蒙古軍進一步擴張其控制區域,但是,如真定、大名、益都、東平、濟南這些真正經過許多年經營,堪稱金城湯池的重鎮,縱然也遭蒙古軍輕騎的襲擾,卻始終是安全的。
蒙古軍畢竟擅迂回、奇襲、野戰,而不擅攻城。
他們在兩河往來掃蕩,盡情殺戮人民,擄掠金帛、子女、羊畜、牛馬,焚毀屋廬村社的舉措,某種程度上說,正是為了逼迫金軍主力離開重鎮的掩護,展開野戰。而野戰勝利之后,蒙古人才得以乘勢席卷攻城。
成功過幾次以后,各地的金軍統帥畏敵如虎,再不敢出。于是蒙古軍最近一個月里,反倒沒什么特別的戰績,除了兩河軍州淪陷殆盡以外,金軍和蒙古軍的戰線幾乎可說是穩定的。
可是,濟南府怎么就丟了?
完顏撒剌統轄山東兩路兵馬,手里的統軍司鎮防諸軍,至少有四萬以上的兵力,如果他在蒙古軍入寇以后的數月里全力增兵,囊括各地兵馬總管府的射糧軍、牢城軍和巡檢司土兵,擴充到八萬也非難事。
以這樣規模的兵力,完顏撒剌才有膽量威脅郭寧,才有底氣視楊安兒、劉二祖所部如無物。
但這樣規模的兵力,又駐扎在赫赫有名的堅城,大城,怎么就能把濟南府丟了?
東平、濟南、益都這三處節點防線,最大的問題就是,因為平原地帶呈半環狀,三處節點有橫向的聯絡而無縱深。
也就是說,三處節點中任何一處被切斷,則山東兩路即被切斷,橫向的防御一旦被突破,全境處處皆遭威脅。
而三處節點里,居中而為整個山東兩路交通樞紐的濟南,又是最重要的一處。濟南一丟,山東兩路,濟南府以外的二府、三節鎮在、四防御、十二刺郡、上百縣,大半都將面臨蒙古軍的兵鋒了!
這些朝廷的大將,有一個算一個,能不能稍微靠譜點!
郭寧壓住心頭的怒氣,展開軍報。
他自從在河北塘泊間與拖雷交過手,隨即就把全部精力投到了中都,投到了從大金朝廷中攫取利益。這會兒諸事大致底定,兜轉回來再看大金與蒙古的廝殺過程,只覺得觸目驚心。
原來成吉思汗兵分三路南下以后,本部主力勢如破竹,連破遂、保、蠡三州。
隨即元帥右監軍蒲察阿里率軍抵抗,可他盡管久經沙場,卻絕非成吉思汗的對手,只一戰,其麾下精銳就被擊潰。
成吉思汗驅使潰兵為先導,遂入河間府。
此時朝廷下詔各地兵馬勤王,于是各路重鎮兵馬紛紛水陸并進,自大名過景州,去往中都。而成吉思汗所部則以河間府為駐地,吃著恩、景、獻、滄等州的大量漕運河倉的積蓄,往復包抄迂回于御河兩岸。
這種高速機動,大進大退的戰術,用于日趨呆板遲鈍的金軍,簡直猶如碾壓。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里,蒙古軍連續擊潰朝廷兵馬六路,幾乎使得中都成為孤城。
而這,便使當時負責軍事的左丞完顏綱深感壓力,于是急于催促駐軍中都的胡沙虎出外迎敵,結果鬧出了一場大政變。
在中都政變的同時,蒙古軍主力掃過雄、霸、莫、安等州,徹底摧毀了河北北部的金國軍事存在。郭寧的老相識徒單航便死于此時。
而當中都政變結束,新的皇帝全力整合中都軍政,意圖對抗蒙古,成吉思汗卻棄中都于不顧,再度南下。
此時天氣秋涼,蒙古軍的兇威更甚,旋破深、冀、恩、磁等州,圍攻大名府,大名路宣撫使徒單銘竭力守御城池,于是蒙古軍以一部圍城,主力繼續南下,攻取開、滑、浚、衛等州,一方面威脅相州,一方面威脅南京開封府。
相州是彰德軍節度使駐地,當今的大金皇帝孤身入中都繼承皇位,除了長子守忠本就在中都以外,家人全都在相州……這地方是萬萬不能有失的。
而南京開封府這里,更是大金南部國土的中心,國朝賦稅半數都仰賴南京路,這地方真是國運所系,也是萬萬不能有失的。
故而半壁天下震動,朝廷詔書連連,包括京兆府路、山東西路等地,全都起兵救援。
完顏撒剌之所以逼迫郭寧去往益都,便是因為他擺在濟州、東平等地的人馬皆動,原本東平、濟南、益都的穩固防線有所疏漏,需要及時填補。
但他的意圖已經晚了。
蒙古軍在南下過程中,不斷地糾合地方上投降之人,對金國地形險要、兵馬調動的認知越來越清楚,他們長途奔襲的戰法,也越來越莫測。
在各路金軍的注意力集中在黃河險要之時,成吉思汗只用兩日,就率軍折返大名,轉而直趨東南。
三萬蒙古軍兵分六路,只一夜就渡過了北清河。
濟南守軍兵力不少,但連日來只聽說數百里外的開、滑等州和黃河沿線廝殺,難免懈怠。
而在六路蒙古軍之前的,又是口口聲聲自稱博州、恩州敗兵的諸多降軍。他們輕而易舉就賺了城門,蒙古軍主力旋即到來,突入城中大肆縱火、殺戮。
前后兩日。
大城失陷,數萬兵馬傾覆,數十萬軍民百姓身死族滅,無數的糧秣、資財、軍械都成了蒙古人的戰利品。而遮護在山東兩路最前方的防線,這就被突破了。
所以完顏撒剌再派使節,干脆利落地認了栽,捏著鼻子認了殺死奧屯忠孝的兇手,皆因濟南一丟,大半個山東門戶皆開。
眼下的局面,已經不再是完顏撒剌坐鎮山東,只剩下益都的山東統軍使,和方才控制萊州的定海軍節度使,這會兒俱都面臨強敵,怕是該抱團取暖了。
可就算抱團,能取得到暖么?
蒙古軍以濟南為基地,到萊州也就五百五十余里,這不是個安全的距離!
何況,統領大軍拿下濟南的,不是尋常的蒙古軍將,而是成吉思汗本人!
見郭寧把軍報看完,完顏粘古小心翼翼地又拿出了一份文書。
這一份,才是完顏撒剌的親筆,其內容,也果然客客氣氣,只道局勢險惡,兩地非得守望相助才行。
郭寧將兩份文書都交給了移剌楚材,微笑著請完顏粘古放心。大家都是大金的忠臣,這時候,自然是要彼此支撐的。
翻來覆去說了好一通,又令移剌楚材持筆寫了回信,親自用了印,完顏粘古這才深深躬身,行禮而去。
聽得他的腳步走遠,郭寧的笑容消失不見,臉色變得鐵青。
他挺身直立,握緊了腰間刀柄。過了會兒,他沉聲道:“急傳掖縣方向,召靖安民、仇會洛、郝端回來軍議。”
“是!”
“急傳純化鎮、膠水縣、萊陽縣方向,召駱和尚、韓煊、馬豹回來軍議。”
“是!”
“中軍擂鼓,召汪世顯、李霆等諸將軍議!”
“是!”
('扼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