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幕外頭,光影晃動。
是在外值守的趙決聽見帳里聲響,探頭看看。
“沒事。”
郭寧剛擺了擺手,案幾嘩啦一下傾斜,連帶著放在上頭的筆墨文書滾落一地。
趙決想要幫著收拾,郭寧反倒大步出來:“扔著,不必理會了。咱們在軍堡里走走,透透氣。”
“是。”
兩人一前一后,沿著屯堡里的道路盤旋而下。
這座屯堡,坐落在港口南面的丘陵上。屯堡的規模挺大,外觀呈不規則的六邊形,南北長而東西窄。屯堡的石墻雖然不高,但很厚實。
當日郭寧所部攻入屯堡,宛如用鐵錘砸碎一個脆皮核桃,易如反掌。那是因為屯堡幾十年不經修繕,里頭駐扎的女真人也全沒作戰斗準備。此后十余日,郭寧本人駐在這里,日常督促將士們多取海岸旁的礁石加以整頓,整個屯堡很快就煥然一新了。
把幾處豁口修補起來,又新建了十多丈的堡墻以后,屯堡便顯牢固。石墻同時是屯堡內住宅的外墻,住宅屋頂鋪設厚木板貫通,守軍作戰站立的地方也寬敞。
因為丘陵的邊緣曲折,墻體也隨之凹凸,形成好幾個墻角,原本南北兩邊各有碉樓,如今每個角上都造了一座。石墻上唯一的門,開在西側,門前道路恰好處于三座望樓的俯視范圍。
郭寧的中軍帳在其中一座望樓腳下,緊貼著軍營。當他走過的軍營,不少將士們正聚在一起,慢悠悠地作戰前準備。
見到郭寧的身影,將士們紛紛起身行禮,有稱參見節帥的,有稱參見郭郎君的,也有資深的軍官大大咧咧喚一聲六郎。
一個在中都城里參軍的士卒性子冒失,跟著叫了聲六郎。他的什將正忙著縫補皮靴,連忙用皮靴砸在士卒的頭盔上,發出鐺一聲響:“六郎也是你能叫的嗎!”
郭寧聽見了那聲響,微笑著轉向什將揮了揮手,又把手指放在嘴唇前,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將士們連忙放低聲音,不再大聲招呼。
他們此前都已經得到了領兵將校們的吩咐,知道要在軍堡里潛伏數日,不能輕易露出行跡。
對他們來說,這算不得事兒。伏于荒野深草里,整日整夜供蚊蟲飽餐的日子都過得,這會兒在自家的軍營里有吃有喝,只要低聲……那不是太舒坦了么?
適才他們都聽到了軍堡外圍百姓們歡呼的聲音,知道郭仲元所部打了勝仗。但他們與百姓不同,不會以為一場勝仗就是全部。
這些將士們廝殺的經驗太豐富了,深知蒙古軍既然發動,接下去免不了連番鏖戰。郭仲元這廝帶一些雜兵,打一場勝仗,沒什么可得意的。那只是開始罷了,要決勝負,必得靠節帥麾下真正的精銳。
一定會打仗的,會打大仗、惡仗!
這幾日里,節帥免了大家的軍事訓練和識字課,吃的食物也頓頓有肉,這可太好了。還有些基層軍官更松了口氣,因為終于逃脫了每晚的戰例討論分析。趁機好好休息,多做些準備吧。
剛被簽軍的士卒會覺得,上陣廝殺就是拿把刀槍前沖,刀槍趁手就好。隨著經驗愈來愈豐富,他們會發現,戰前準備是非常重要的,多一點點的疏忽就會要你的命,而多一點點的準備,就會救你的命。
有將士手頭多幾塊零碎札甲葉片的,就抓緊時間將之利用起來,最簡單的辦法,是把甲葉縫在皮甲或者皮質捍腰的內側。有的甲胄或武器在此前的戰斗中破損了未及修補,就趕緊去找負責后勤事務的軍吏,看看能不能調換。軍吏自然早就得了吩咐,將軍械庫存敞開供應。
有將士湊幾個同伴,專門去申請了整匹的麻布。他們把麻布裁成大小條塊,有的用來捆扎在槍桿、刀柄等握手的地方,有的反復折疊厚了,橫向縫在胸腹要害處的甲胄背面,當作里襯。遭重兵器錘擊的時候,多一層麻布卸力,骨骼或許就不至于斷裂。
有將士特別謹慎的,提前去問軍醫要了止血辟風的藥物帶在身上。藥方很簡單,川椒、鹿茸等物,軍隊里用不起,無非拿著當歸、澤瀉、芎蒡、附子、烏樟根、干地黃、突厥白之類碾碎了炒過。事到臨頭,前四者混合吞服,后三者外敷。有些老卒身邊常常備些藥材,這時候便自家拿著木杵咚咚地搗碎備用。
更多的將士們,零零散散地坐著,彼此輕聲攀談,或者聽自家的什將談說作戰時的注意事項。
這種談說,不同于戰前動員。
戰前動員務求慷慨激昂,以激發將士們的戰斗決心。但對這些老卒,戰前動員的詞匯翻來覆去,已經聽過很多遍,他們每個人都能張口閉口一套,說得新兵們呆愣。
老卒們需要的,是反復確認各自的擅長,確認各人、各部伍間的配合方式,約定一些戰場上用得著的手勢、暗號,乃至緊急時刻什伍之內的指揮序列。
據說這些東西,很得郭節帥的看重,此前在饋軍河營地的時候,就專門請了進之先生將之匯總成冊。不過,聽說進之先生最近在中都奔忙,估計顧不上這事兒了。
大家便按照自家的習慣,你一言,我一語地慢慢討論著,一項項決定。
郭寧從他們身邊走過,有時打個招呼,有時笑罵某個軍官總是不動腦子。
他看見一個叫張紹的士卒,招手讓他過來,提醒他開弓的時候莫要挫傷了自己胳臂。
張紹也是野狐嶺潰兵的一員,因為筋骨舊傷遲遲未愈,不利廝殺,所以遷延到此時還只是個小卒。
郭寧這番話雖然說得像是嘲笑,卻也證實了自己與張紹的熟悉程度。
張紹有些羞慚,更多的反倒是得意。
他臉都漲紅了,拍著胸脯保證此番必不有失,一定努力殺幾個蒙古軍官給六郎看看。邊上頓時有人起哄說,殺什么軍官?百戶還是千戶?黑韃的大汗本人殺不殺得?
于是好些人忍不住哄笑,又在軍官們的彈壓下安靜下來。
郭寧繼續往屯堡的低處走。繞了半圈,就到馬廄。
戰馬乘舟渡海,多半有些不適應,水土不服。所以這陣子,伺候馬匹的人很辛苦,好在負責提舉軍馬事宜的軍官王扣兒很有一手,所以馬匹漸漸精神。
王扣兒是李霆在中都寶坻的老熟人。他本是來自臨潢府的馬販子,此前至中都販馬,因為得罪了胡沙虎,販賣的好馬被胡沙虎的部下斜烈乞兒搶奪,連帶著伴當也死盡。
王扣兒帶著獨女,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卻不曾想,胡沙虎抖了沒幾天,就遭郭寧殺死。
王扣兒遂跟從郭寧,在直沽寨里,替郭寧張羅搜集了不少軍馬。
這會兒,王扣兒給所有的戰馬都換了精料。有一些好馬、大馬,吃的精料里還拌了生雞蛋。
馬匹們吃著麩料,搖頭擺尾,從鼻孔里呼呼噴著氣,看得出很是滿意,但卻很少嘶鳴。
戰馬和人一樣,久經戰場以后,就能體會到臨戰的氣氛。或許它們也期待著跟隨主人縱橫馳騁,盡情往來于遼闊戰場,與敵騎撕咬蹬踏,撞翻人叢,又或許,它們也預料到同伴們將會大批身死,所以在悲哀?
郭寧抓了把馬料,正待親自喂一喂黃驃馬,邊上幾名護衛俱都行禮。原來是呂函來了。
呂函提著食盒,氣哼哼地問道:“哪有不吃飯的道理?嗯?”
“抽空出來逛逛,一時忘了。”郭寧哈哈笑道。
他接過呂函手里的食盒,打開看了看,拿出個熱氣騰騰的蒸餅塞進嘴里,連聲道:“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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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方是《虎鈐經》里記載的,省略了一些比較貴的藥材如鹿茸等……切勿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