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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打退(中)

  蒙古軍退不退兵,其實與戰奴們無關。

  百戶既然下了軍令,戰奴們只要拼死執行,前面便是刀山火海也得闖過去,至于其它,根本不是他們該考慮的。

  錢不花便是如此拼殺,才從尸堆里掙出了體己奴隸的地位。到了他這份上,再下一步,只消納敏夫一個小小的恩典,就能使他成為那可兒,實現地位的巨大飛躍。

  可大部分戰奴還做不到錢不花這樣。畢竟這些奴隸都是舊日的金軍,縱然是從俘虜中抽殺揀選出的精銳,可他們的信心,完全建立在后方蒙古人的威逼和支持上。

  只要有蒙古人撐腰,他們就是最兇惡的捕獵猛犬,就是不知疲倦的殺人利器。但如果蒙古人有所變故呢?他們宛如銅墻鐵壁的信心,瞬間就會變得脆弱不堪,只消一指,便如冰山坍塌入海。

  此時許多人都道,蒙古軍退兵了,許多戰奴頓時動搖。有人前一個瞬間還在兇神惡煞地大砍大殺,后一個瞬間便慌忙向后退避。但他們方才冒煙突火撞入礁石群里,此時欲退,卻發現后方的道路又被新投下的幾個引火球阻斷了。

  于是彼此推搡擠撞,亂作一團,有人急不可耐地直接撞過引火球造成的火場,臉上、手上燎出連串大泡,后頭又有人大喜效仿。

  此等廝殺場合,士氣此消彼長。蒙古戰奴們稍稍泄氣,溫謙這邊便狂呼大吼,領人反攻。

  定海軍的將士們不用說了。民伕們本不合用在這等正面廝殺的場合,但他們并不曾看到先前戰奴們的兇惡,這會兒眼看戰奴們氣沮,無不生出了痛打落水狗的念頭。不待溫謙號令,上百人熙熙攘攘,齊舉刀槍迫了過來。

  這當口,錢不花自然是帶人拼命抵擋。但他身邊的人數既少,終究不能一以敵十,轉眼就被壓回了礁石群落間。

  隨著溫謙所部拼命向前,他們的騰挪空間越來越小,轉眼間每人都傷痕累累,甲胄也都破碎。而這樣的激戰下,人們的體力消耗更是巨大,每時每刻都有人耗盡了體力,手中的刀槍被磕開,旋即丟了性命。

  而這樣的場景,使得定海軍將士們的士氣愈發高漲,他們開始沖上前來,貼近了與蒙古戰奴們廝殺,甚至用臨時捆扎的木盾推擠隊列,把幾個敵人撞到礁石的角落里,然后亂刀砍殺。

  沒過多久,也不知從哪個節點率先抵擋不住,戰奴們全都轉身逃跑了。

  錢不花呼喝了兩聲,沒人理會,他左右探看忽噶所部的情況,卻看不到這黃毛巨漢在哪里。

  他罵了兩句,用盡力氣,把左手握著的一根松明火把杵到了敵人臉上,火把前端碎裂,頓時炸開大團的火星。眼前兩名士卒下意識后退,他把直刀一扔,往后狂奔。

  礁石的高處,有人把石頭投擲下來,砸得戰奴們頭破血流,錢不花的頭盔也挨了一下,一整片甲葉被砸的凹陷下去,他只覺頭顱劇痛,溫熱的鮮血瞬間沿著脖頸流淌下來。

  沖出礁石群以后,直接就是坡地了。戰奴們便是在此地打崩了定海軍的防御陣線,可這會兒,他們甚至沒有信心重整隊列,所有人都在繼續后退。

  戰奴們大都丟棄了火把,這時候只能靠星光月色照亮,很多人沿著斜坡往下奔走,腳步越來越快,有人發出一聲大喊,然后翻滾向下,慘叫聲連綿成線。

  錢不花瞅準了一條引火球滾下的路線,沿著地上未熄的火苗狂奔,偶爾抓住一株灌木,減緩向下的沖力。

  錢不花識文斷字,早年在夏國的時候,曾經讀過書,為黨項族的貴人們抄寫經書、律令。可是自從來到蒙古草原,他就強迫自己不再多想什么。

  他覺得,只有變作一個不會思考的動物,才能夠承受人不能承受的痛苦,才能在這個可惡的世道活下去。他也確確實實地這么坐了。

  可這會兒他忍不住哀嘆。

  他不明白,為什么人的命運如此坎坷,一個活生生的人,只想要像狗和馬一樣活著,為什么那么艱難。他深信蒙古人戰無不勝,認為是不容置疑的道理,于是他愈發不明白,為什么總有人不懂這個道理,不愿意干脆利落去死,成全錢不花的活。

  此時與他一同奔逃的戰奴悶哼一聲,腦后中了一箭,倒伏于地。錢不花慌忙矮下身來,又轉頭往后覷看,誰知就在這時,他腳下拌到了一塊石頭,瞬間天翻地覆,天地倒轉。

  斜坡并不陡峭,所以才會被蒙古軍選擇為側翼的突破口。但這么翻滾向下,可實在不好受。三五個起伏之后,錢不花便頭昏腦脹。

  不知翻滾了多少圈,他才停了下來,只覺眼前一片昏黑,渾身上下無處不痛,手腳更沒有半點力氣,半天都緩不過勁來。一直緩了有半刻時分,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才慢慢消失。

  他忍不住呻吟了幾下,隨即聽到蹄聲得得,還有獵犬的喘息聲。

  那是納敏夫百戶的馬,還有他的狗。

  獵犬先到。狗兒呼哧呼哧地扒啦著錢不花胸口的甲胄,舔了舔他的臉。大概鮮血和汗水的咸味讓狗兒很滿意,它快活地蹲下了,繼續再舔兩口。

  百戶來收攏人手了!輸一次壓根不算什么,肯定還得再攻!

  錢不花想起身行禮。

  他想大聲告訴自己的主人,自己還能廝殺,下一次絕不會這樣失敗。

  試了兩次,實在是不行。

  每次起身的動作,都引起背部抽搐般的劇烈刺痛,而聚集起的力量旋即消失。因為疼痛,他留出了淚水,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

  納敏夫騎著馬,低下頭,看看錢不花慘白的臉,被磕碰到零碎的甲胄,還有明顯扭曲的姿勢。

  納敏夫在心底里嘆了口氣。

  他非常喜歡錢不花,一直希望有朝一日,提拔這個機警有能得漢兒做自己的那可兒。但眼前這場失敗,總得有人承擔責任,至少,得狠狠地懲戒所有的戰奴,讓他們知道擅自退兵的后果。

  于是他揮了揮手。

  一名蒙古騎士上來,甩來馬鞭卷住了錢不花的右腿,戰馬起步,錢不花的身體便被拽在地面,一路磕磕碰碰地拖行。

  身體一旦移動,錢不花只覺得后背愈發疼了,他忍不住呻吟起來,竭力用自己會的幾句蒙古語連連哀求。明明那蒙古騎士與錢不花很熟悉的,但他全不理會,繼續拖拽。

  他感覺到了有一件硬而長的東西,或許是箭桿,或許是斷裂的刀鋒,正鑲嵌在自己背部。隨著拖行,那東西在外的一頭反復磕碰地面,在內的一頭越刺越深,漸漸灼熱。

  錢不花的后背拖行所經的地方,鮮血流淌出了一條紅色的路。

  納敏夫悲憫地看著這場景,告訴自己的副手、十夫長阿布爾:“戰奴里頭,凡十夫長以上,盡皆處死。其他的人,休息……嗯,休息一只羊腿捂熟的時間,繼續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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