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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二章 扎根(上)

  熱氣球開始慢慢往下降。

  阿多在筐子里哇哇地叫著,提醒眾人千萬小心,務必把落點帶到營地以外。

  蓋因敵人退走之后,醫官在營地里起了火頭煮水,以備診治傷員所用。而那熱氣球的表面,乃是一重重的生漆,最易著火。萬一沾著點火星,費了許多精神慢慢制作成,被無數少年傔從視若珍寶的氣球,可就要報廢了。

  當下眾人嘻嘻哈哈地聚集起來,一齊拉著繩索往外拽。

  這大家伙起飛的時候好像容易,下墜的時候,卻很難控制。十數人拽著粗繩,猶自被帶得立不住腳,遠遠看去,便如一只巨大的蜈蚣在地面翻騰。

  待到氣球緩緩墜地,阿多抹著汗從框里爬出來,每個人都上前,拍打他的肩膀、胸脯或后背。鄭銳下手尤其重,拍得阿多身上冬冬作響,拍得他七歪八倒,痛得嗷嗷叫喚,又忍不住咧著嘴笑。

  大家都明白,適才這一場,實在是這個渤海少年救了大家的命。而他冒的風險,并不比誰小。

  因為野人就在外圍勐攻的緣故,熱氣球起飛時該做的準備,全沒妥當。應該拴著碇石的繩索,是被幾名書吏抓在手里、纏在腰間的,而阿多帶上氣球的燃料也只有一袋煤……那堅持不了多久。

  氣球騰空的這段時間若有大風吹到,氣球無論飄往林間還是海上,唯一的乘客都很危險。而如果氣球開始下墜,野人卻沒有退走,阿多很有可能直接落入數百上千敵人的圍繞,說不定瞬間就被砍成肉泥。

  只他這一次決斷,回到來州以后,至少也要敘功上等了。

  一直到黃昏時分,先前那名跟著野人們退走的胡老漢,都沒回來。鄭銳有些擔心,提議趁著天還沒黑,退回北面的順化營再做打算。

  但李云決定繼續在此立營,而且要燈火通明。

  夜深的時分,他舉著用藥草扎成的火把,巡視了戰場。灘地各處都彌漫著血腥氣,還有千萬只大到賽過胡峰的蚊蟲不知從何處飛來,發出可怕的振翅聲,如同一團團的烏云在荒草間飛舞。

  那些被遺留下來的野女真傷員們,這時多半已經死了,只有七八個生命力極其旺盛的,還在若有若無的呻吟。

  李云又繞了兩圈,挑出了幾個肢體受創,看起來還能挽救的野人,把他們拖在地上拉扯到營地外頭一處洼地。

  他剛開始動手的時候,那幾個野人勐烈掙扎,顯得非常驚恐。

  但也有鎮定的。

  有個手腕被砍斷的人,先前大概暈厥過去了,這會兒才醒過來,他呱啦呱啦地說著話,竭力安撫同伴,甚至還勉強起身,搖搖晃晃地跟著李云,試圖讓李云看到自家臉上的笑容。

  李云轉身回了營地,然后讓忙碌了很久的醫官給他們做簡單的治療。

  雖說這場廝殺緣于誤會,可畢竟己方也死了好幾個人,將士們的殺性還在。醫官對這個命令不太樂意,虎著臉給他們上了藥,粗粗包扎過,轉身就走。

  營地里的將士們拿出了鐵鍋,烘烤著雜糧餅子。有幾個士卒光著膀子跳到溪水里捕了魚,正在商議著怎么吃。

  李云拿了兩個餅子回來,每個掰成兩半,放在那幾個野人的身旁。

  倒不是他小氣。此前蒙古軍威逼中都的時候,像這樣的雜糧餅子,一個就能賣到一百錢,一個餅子就代表了一個人甚至一家好幾口人的性命。

  眼前這些野人,估計日子過得也差不多。

  雖說合廝罕關周邊的土地肥沃,出產也多,但東北內地的冬天實在太可怕,每年的風雪寒潮,都足以帶走許多人命。李云看得出來,這些野人的身體都很強健,但明顯是在艱苦生活錘煉下,透支生命力的結果,和定海軍麾下吃飽穿暖,然后經歷苦練的將士們是完全不同的。

  李云在北疆服役時曾親眼看見,好些原本強壯兇悍的士卒一過三十歲就迅速虛弱,然后各種疾病也忽然迸發,三年五載之內,他們就從活人變成行尸走肉,然后死掉。

  眼前這些野女真,比北疆的武人要愚昧十倍百倍,生存的環境則比北疆更惡劣。他們在深山里的掙扎,就如野獸一般,如果想活到三十歲,他們恐怕得運氣非常好才行。

  那個斷臂的野人拿著一個餅子,有些夸張地俯身感謝。

  夜幕中,他滿頭的亂發和胡須半掩慘白的臉色,看起來就像鬼怪一樣。

  李云向他擺了擺手,回營休息了。

  這一天里,所有人都很辛苦,除了輪值戒備的士卒以外,營地很快就陷入了寂靜。

  次日清晨,哨兵稟報說,安置在外頭的野人傷員死了兩個,還有幾個人不見了。

  中午時分,營地里那條大狗汪汪的叫了起來,小孩帶著大狗,起身就往外狂奔,幾個哨兵都沒攔住。

  是那個胡老漢帶著數十個人回來了。

  小孩子奔過去抱住了他,大聲笑起來。

  胡老漢洗過了臉,重新扎了頭發,整個人顯得精神很多,還換上了一件非常破舊但卻很干凈的袍子。

  而跟在他后頭的數十人大都老邁,只看年紀,就知道必是野人中的首領。有個年輕的,手臂上裹著厚厚的包扎,便是那個被醫官救回的斷臂之人。

  李云嚴肅地迎出去,站在那些野人首領面前。

  他身邊一個護衛也沒有,但野人們誰也不敢冒犯。前排的人彼此推搡兩下,后頭便有人拖著用樹枝編結出的簡陋框架出來,框架上擺著的,是昨日死在山林中的那幾個李云的部屬。

  尸體的模樣自然都很慘烈,但看得出來,有人試圖清洗過尸體,衣服曾經被剝掉,是后來重新穿上的,還有隨身的武器和什物,就放在框架上。

  李云點了點頭,揮手讓將士們上來收拾尸體。

  阿多也跟著上來了,有幾個眼利的野人認出了阿多,嚷嚷了兩句,好幾十人一齊誠惶誠恐地趴伏地面,不動了。

  阿多有些愣神。

  他的腦子真不太好使,這會兒只記得,昨天自己升起了熱氣球,還在熱氣球上用渤海語唱了出雜劇。

  這會兒氣球來不及拿出來,但唱幾句是可以的。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重重地吸氣。

  “不必了,不必了。”李云勸道:“阿多,你和大家一起,把同袍的尸體帶回去就可以。”

  阿多悻悻地往回走。

  李云大聲道:“從今天起,我們會在這里設立營地和牧場,如果是朋友,那就可以來牧場里做工,我們會給他食物,還有其它的好東西。如果是敵人,那就繼續廝殺!天神會看著我們,我們死一個人,就要你們一百條性命來賠償!”

  對于李云的威脅,野人們似乎并不在乎。他們反倒更期待李云所說的好東西。于是李云便讓將士們搬運了一些衣服和食物出來。

  相比于這些野人部落,定海軍的物資豐富太多了,李云有十足的把握,能迅速拉進雙方的距離。進而能以這些野人為開始,拉進與東北內地諸多部落的距離。

  當野人首領們舉起雙手,圍著這些物資歡呼的時候,李云問胡老漢:“老先生你呢?可有什么要求?”

  老漢愜意地坐在地上,把孩兒往李云身前推了把:“我可以留在這里,不過,我的孫兒得去山東,他得好好地過日子,最好還能讀書。”

  “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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