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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七章 渡海(上)

  這句話一出,案幾大抖。

  張阡這寨子里,房舍都是原木所制,粗大結實,但正廳時常被李云拿來和野女真首領們會晤,為了顯示文明,陳設比較精致。比如這案幾,便是上好木料的高足長案,四條腿上還有雕花。

  適才郭寧和李霆一句接一句,說得緊張,各自下意識地拍打案幾。這兩人手勁都大,拍得桌板嘭嘭亂響,張阡唯恐案幾垮塌,便抬手扶著。

  但他聽到李霆斷言蒙古人必然插手,胳臂頓時一抖,連帶著案幾也晃了起來。

  有和沒有蒙古人在場的遼東局面,是完全不同的。

  沒有蒙古人插手的話,遼東各地的官員們,其實全都是脫離了朝廷掌控,而憑借自身威望和武力立足的軍閥,某種程度上說,他們和郭寧頗似同類。

  郭寧遣人以群牧所的旗號往來東北,擺明車馬謀求經濟利益、互通有無,這也是遼東各路軍政集團所需要的。但在遼東,能為定海軍提供馬匹、皮毛等物資的,起碼有五六家勢力;反之,能往遼東運送糧食藥材的,卻只有定海軍一家。

  所以李云往來各地,行事并無顧忌。他選擇和誰合作,是誰的福氣;誰若惹毛了定海軍,李云拍屁股就走,換一個或幾個合作方,都不為難。

  咸平府的蒲鮮萬奴,也是李云潛在的合作方。郭寧此前花費不少錢財,拿到提控群牧所的職務,不就是打著要和遼東宣撫使做生意的旗號?

  紇石烈桓端聲稱蒲鮮萬奴肆意妄為,恐有不臣之心,但這對定海軍來說算得什么?定海軍上下的文武每天早上醒來照照鏡子,就能見到一個對大金朝廷深懷不臣之心的反賊!

  而站在蒲鮮萬奴的角度,他能做到遼東宣撫使,便絕非莽夫,更不可能是謀財害命的劫匪。他橫截了李云一行去,多半也是為了生意。

  所以李云出事以后,張阡的應對并只能說一板一眼。他確實不那么焦急,更非特別擔心李云一行人的安危。張阡甚至覺得,蒲鮮萬奴和耶律留哥廝殺得愈是猛烈,對外界物資輸入的需求就越大,說不定這是己方做一筆大生意、賺得盆滿缽滿的機會。

  但如果蒙古軍插手……

  這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定海軍上下全都明白,蒙古軍是大敵,更是死敵;而蒙古軍那邊,也必然深恨在山東給予他們巨大損失的定海軍。蒙古軍如果插手到遼東的局勢,李云一行人就危險了,他們如果落到了蒙古人手里,十有八九是真要送命的!

  那樣的話,張阡先派輕騎探查,而不是立即舉眾救援,或許就是李云一行人的死因之一!

  更麻煩的是,如果蒙古軍伸手,整個遼東必然陷入巨大的混亂漩渦。然后,便是定海軍對遼東商路的期待必然落空,此前數月己方在遼東的經營,便等若是白忙了。

  張阡領精兵五百抵達遼東,滿懷著建功立業以報節帥的豪情壯志,結果卻這樣?只眼前這局面,若非郭寧和李霆兩人恰好來此,憑著超群的嗅覺判斷出了關鍵,張阡恐怕還優哉游哉,坐視局面惡化而不自知!

  苦也苦也,我可太難了!瞬息之間,張阡腦海里轉了十七八個念頭,額頭冒了三五層汗。

  他抖著手,看看郭寧,再看看李霆,勉強道:“蒙古軍在三四月的時候,剛從中都撤軍,此前可是打了大半年的仗。他們也需要休整的吧?就算有力量投入遼東,恐怕也很有限?”

  李霆恍若不聞,依舊死死地盯著地圖。

  郭寧輕了輕嗓子:“桌案都晃了,你松手。”

  張阡連聲應是,一松手,桌腳“嘭”地落回地面。

  “蒙古人必然插手。”郭寧轉向李霆,徐徐道:“好在,我們還有時間。”

  “何以見得?”

  “在遼東這邊,蒙古人素來以耶律留哥所部的契丹人為爪牙,牽扯各方的力量。若蒲鮮萬奴有意向蒙古輸誠投靠,只消領兵與耶律留哥合流,便自然形成一股強大力量,足以橫掃上京、東京、泰州、蓋州等地,一口氣囊括遼東。但他沒有這么做,而是先偽造軍情,誘使各部金軍救援……我敢斷言,他打的主意,是降伏各部援軍,充實自身的力量,然后憑著自家軍力對外擴張。”

  李霆一喜:“你是說,蒲鮮萬奴這廝是個獨行其是的反賊,求的是自家的擴張,而非蒙古人一路?”

  他在廳堂里往來走了幾步,又擺了擺手:“道理是沒錯。不過,他和蒙古人一定有來往!六郎你想,他打著應對耶律留哥的旗號大肆集眾,難道耶律留哥就不覺得受到威脅?就干看著?蒲鮮萬奴和蒙古人一定有默契,所以才知道契丹人不會真的起兵,所以才能好整以暇地對付他的舊日同僚們!”

  郭寧苦笑:“這就是所謂利欲熏心吧,這廝也真夠蠢的。”

  “是啊。”

  過去數年,蒙古軍始終未能往遼東擴張,一方面是投入的力量不足;另一方面,也緣于東北內地乃是女真人發源的根本之地,確實還有一批善戰的金軍守將,有幾支能打硬仗的軍隊,分布著若干死忠的猛安謀克。

  而蒲鮮萬奴一旦掀起叛亂,各部金軍彼此廝殺內訌之后,還能剩下多少力量?

  或許給蒲鮮萬奴一年兩年,他能憑借自家手段,慢慢統合遼東,可在此之前,蒲鮮萬奴本人和他所控制的遼東,都只是一塊肥肉罷了。身為一塊肥肉,他拿什么來和蒙古軍周旋呢?

  郭寧太了解蒙古人的習性了。他們便如貪婪的惡狼,肉在眼前,沒有不吃的道理,沒有猶豫的可能!他們定會在第一時間撲來撕咬,咬的便是自以為和蒙古人形成默契的蒲鮮萬奴!

  “那么,蒙古軍會在什么時候下嘴呢?咸平府會在什么時候亂起來?”郭寧若有所思,喃喃自語。

  郭寧和李霆兩人,都是經歷過界壕防線的崩潰,在數萬數十萬人規模的廝殺中崛起之人,兩人的性格或有不同,眼界或有高下,但在戰場局面的判斷上頭,無疑都有著最出色的才能。

  而張阡畢竟被提拔上來不久,眼界和經驗都還不足,他看著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明顯有些茫然。

  李霆折返回來,直勾勾盯著地圖,過了半晌才道:“蒲鮮萬奴到處裝腔求援,是要謀取復州、泰州和上京會寧府的援軍。這其中,復州距離最近,泰州兵力最精,而會寧府的兵力最強盛。但我聽說,會寧府的兵馬主要來自于迭剌部和唐古部的所謂二部五乣,調兵必得通過各部的詳穩。所以,他們抵達咸平府應當最慢。”

  那些乣軍的作派,郭寧在烏沙堡也見得多了,當下扳一扳手指:“就算此刻二部五乣已經得到通報,各家詳穩集結兵力至少得五天,然后他們從會寧府開到咸平府,路上約莫……”

  張阡終于找到了發聲機會,連忙道:“正常行軍需要十一天!急行軍也得六天!我和李判官反復推算過,不會有錯!”

  郭寧沉聲道:“加一起,就是十天。十天后,蒲鮮萬奴吞了泰州和復州的兵力,又要向上京的乣軍下手。看似他最強盛的時候,也正是他十個手指到處要按,處處兼顧,最虛弱的時候。如果我是蒙古軍統帥,在此時投入少量精銳,便能一舉翻覆遼東局面。”

  “你說得沒錯,那蒲鮮萬奴十個手指到處要按,必然會有破綻!”

  李霆重重點頭,躍躍欲試道:“有十天就夠了,乘火打劫、趁亂鬧事,我最擅長。張阡不是準備了三百精銳么?我這便帶人去咸平府一趟,搶先救了阿云等人出來!”

  “阿云等人,一定是要救的。不過,光是救人,還不夠。”

  李霆瞪大了眼,捋了捋袖子:“此話怎講?”

  郭寧轉向張阡:“你發往萊州的軍報,什么時候能到?”

  “計算時日,今日就能到。”張阡小心翼翼:“說不定,此刻已經到了節帥府。”

  張阡在這上頭,倒真沒疏忽。

  他五天前發出的軍報,隨著特選的快船抵達蓬萊,然后又輕騎快馬,直入萊州掖縣。這會兒,已放在在軍府的正堂。

  靖安民、駱和尚、汪世顯和移剌楚材四人陸續看過,各自落座。徐瑨輕咳一聲,將之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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