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第四百四十一章 仇恨(下)

  哪怕在夜幕之下,于忙兒也很快就找到了中軍帳的位置。

  看得出來,兩軍在此地經歷過一番惡斗。雖然定海軍將士的尸體已被提前收殮了,但地面上還能看到定海軍將士丟棄的刀槍。在戰斗中,營帳被完全推倒了,然后引著了火,附近幾處營寨隨之坍塌,到現在還冒著煙氣。

  于忙兒繞著軍帳走了兩圈,看到好幾具蜷縮的尸體。他俯下身仔細分辨,發現那幾張扭曲而猙獰的面容,自己原是認得的。其中,還有曾在一個鍋里盛飯的伙伴。

  李全本部的精銳侍從們,大部分都隨同出擊,在鐵嶺臺地下目睹了李全自盡,然后作了俘虜。唯有少量據守大營,卻全然阻擋不住鐵流,大都化作了中軍帳周邊橫七豎八的尸體。

  于忙兒頹然站立不動,垂淚半晌。

  不遠處監視俘虜的定海軍將士注意到了他,連聲催促。于是他又繞回到外間,搬開一處坍塌的拒馬,將拒馬下方的兩具尸體拖了出來。

  尸體已經開始僵硬了,拖動起來很費力氣,于是他停下來,先除去一個死者身上的甲胃和頭盔,拔去捅進肚腹的長槍,再將之背在肩上,往堤壩方向去。

  道路盡頭,好幾名軍吏在那里登記死者的身份、籍貫,登記過一人,便招來專門的一隊俘虜,把尸體抬到堤壩后頭連綿摞起的薪柴和火堆方向。

  于忙兒不認字,但他有些執拗地站在桌前,看著軍吏在厚厚的簿冊上書寫仔仔細細書寫了兩行,這才轉身回去。

  他是李全的親將,體格比一般的士卒健壯。

  但這場失敗給他造成了巨大的精神打擊,使他比任何時候都更疲憊。何況他要從尸堆里頭找出自己認識的人,這種辨認的過程,也格外讓人痛苦。

  認了十幾次,走了十幾次,向負責記錄的軍吏敘述了十幾次以后,他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被用光了,只得放緩腳步,等待力氣稍稍恢復。

  恢復過后再來一次,然后再一次,到第十七趟,于忙兒終于癱倒在戰場邊緣。他的小腿幾乎抽筋,兩手都在抖,連松明火把都握持不住,于是將之隨手丟開。

  這附近的地面很潮濕,火把閃了兩閃,熄滅了。

  黑暗忽然籠罩了于忙兒,他忽然有些緊張。

  向四周看看,那些定海軍的將士們零零散散忙著自己的事情,沒誰在乎他。

  或許可以乘機逃跑?

  于忙兒忍著渾身酸痛,勐然坐起。他問自己,抓住這機會逃跑,怎么樣?

  他隨即又想到,李元帥死了,自己逃跑了又如何?自己的本領,不及李元帥的十分之一,就算跑了,又能做什么?難道還能糾合起散兵游勇,繼續和郭寧廝殺?

  恍忽了一陣,他的腦海里,又冒出個新的想法。

  定海軍這一戰下來,奪取了那么大的地盤,一定會要擴軍的。我可以假作投降,憑著這身武藝,很容易就能做到隊正、中尉,到那時候,就找個機會,接近郭寧,殺了他,為李元帥報仇!為死去的同伴報仇!

  這個想法讓他忽然有了動力。他瞬間想到了好幾個痛快淋漓的場景,激動得渾身發抖。

  他站起身,往左右看看,很快就找到那個滿頭瘌痢的定海軍軍官。于是便拔足過去,想要當面告訴他自己要投軍報效。

  走到一半,卻發現有個都將過來,和幾個軍官站在一處。眾人的神色都有些幾分肅穆。

  那都將正是郭阿鄰。

  這會兒他沉聲呵斥著唐九瘌等人:“你們幾個狗東西,把肉全吃了!我好不容易才另外要了塊好的!”

  說著,他舉了舉手里的大碗:“看到沒有,連皮帶骨帶肥,一整塊肉!”

  “老曾準定喜歡。”唐九瘌連連點頭。

  另一名甲士問道:“有沒有麥飯?老曾喜歡把肉湯拌著麥飯上吃。”

  “有,有!”郭阿鄰輕叩了兩下大碗:“都在里頭了!足夠這廝吃撐著!”

  于是眾人都道:“好極了好極了,就在這里埋下吧!”

  郭阿鄰跺了跺腳:“確定是這里?”

  眾人道:“錯不了。你看,這地上的兩個坑,就是老曾用盾牌砸出來的,還有血跡呢。”

  郭阿鄰默然片刻,拔出腰刀,和同伴們一起動手,很快就在地上挖了個小坑,然后鄭重其事地把一碗有肉有湯的麥飯埋下了。

  和曾白答特別熟悉的幾個士卒喃喃地道:“吃吧!吃吧!老曾,你得吃飽啊。”

  其實定海軍戰死者的尸身,都已經燒掉了,戰死在此的曾白答也是一樣。郭寧還親自帶著人致敬默哀過。

  定海軍對此設有明確的律例,要求在這些事情禮儀上不能疏忽,但處理的速度要快。這既為防疫病,也防止悲悼情緒過分蔓延,影響士氣。

  軍隊里頭像曾白答這樣,沒有家人的老卒有好些。他們的遺骸骨灰也會統一安葬到東來山的忠烈祠,有全真教的人負責照顧。

  但大家總覺得,對這些孤身的士卒來說,軍隊才是家,同袍們才是家人。在骨灰葬到東來山之前,可不能讓他們的魂魄沒去處的。這期間,三天也好,五天也好,身為戰友袍澤,應該照顧著他們,不能讓他們餓著。

  于是郭阿鄰專門準備了食物,就埋在曾白答戰死的地方。

  這種做法,是郭阿鄰在漠南從軍的時候常見的,其實不是漢兒所有,說不定傳自于北疆的奚人或者白韃部落。不過,大家本也不在乎那些,拿出個辦法寄托下心意,總比什么都不做強。

  食物埋了下去,眾人都露出滿意的神情。

  身在軍中,死人見得多了,感慨過,情緒就要立刻走出來,否則永無寧日,那就沒法打仗了。

  于是郭阿鄰往回走的時候,有人一面跟著,一面露出喜色,轉而和同伴盤算起了自家所立的功勛,盤算著能換多少田地,說不定可以升一級去做什將,蔭戶也能多些,這樣就可以有足夠的人手去山坡上種棗樹了。

  但也沒人特別的喜悅。

  郭寧傳令出兵的時候,就沒有人懷疑己方不會勝利。所以,也不會因為這一場勝利就翹尾巴。或許在兩年前,他們還不敢想象這一切,但現在,定海軍的目標早就不是李全之流。

  有人走著走著,忽然感慨地道:“我活了三十載,只有過去這一年里,過得安穩。家里有地,有水渠,有屋子,有個新娶的婆娘和兩個便宜孩子,還養了豬和羊……就算戰死,也不枉了!”

  “一年?一年就讓你這樣了?”邊上同伴重重點頭,又連連搖頭:“李全不是對手,要我說,朝廷的兵馬也是湖弄,現在麻煩的只有蒙古人。咱們想辦法把蒙古人打敗了,大家還能過幾十年舒坦日子呢!”

  好些人都笑起來。幾十年的舒坦日子,那簡直讓人不敢想,可又忍不住去想。

  有人刻意地抱怨:“伺候田地,叫人累得慌,一年年的,也舒坦不到哪里去……”

  緊接著又有人道:“伺候田地也得帶腦子,上次那架水車你如果用上,不就輕松很多?”

  一行人討論著零碎瑣事,從于忙兒面前走過。

  于忙兒愣愣地看著他們。

  他忽然覺得,那些將士們有屬于自己的生活,而且,愿意去維護這些生活。這種生活,有田地和開墾,有勞作和收獲,有辛苦也有安穩,才是于忙兒跟著父親和叔父從軍之前,曾經期待的。

  在李元帥麾下,所有人只要敢拼敢殺,就有吃的,有穿的,有女人和錢財。李元帥處事非常公正,只要你有能力,你可以過得無比癲狂。李元帥會給你一切,但你也要豁出性命來,隨時為了李元帥死,至于其它的,什么都不用想。

  那樣的日子好像很不錯,但又好像,哪里錯了?

  跟隨李元帥那么多年,于忙兒失去了很多。他成了一個狠角色,在他的生活里,只有殺人和被殺。

  可他得到了什么?

  于忙兒再度坐倒在地。他抬頭看著澄清的夜色,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空蕩蕩的,腦海里什么也不存在了。這種奇特的感覺沖擊著他,讓他嗚嗚地哭了起來。

  新:,感謝支持,希望大家能支持一下手機網站:m.xquge6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