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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章 亂戰(上)

  阿布爾向人夸贊忽噶的力氣時,摔跤競賽仍在繼續。

  納敏夫的精力不如同伴,他叫了一個契丹戰奴過來擦拭刀槍,自家選了一處靠近篝火的位置,拿了氈毯鋪地,腦袋靠住獵犬的后背,再把氈毯的一角覆蓋到自己臉上,很快就入睡了。

  這一支蒙古軍,月半之前從草原出發,十數日前抵達北京路,又馬不停蹄殺入遼東。這會兒不管是誰,都面目骯臟,渾身酸臭。他們的氈毯,平時是疊放在馬鞍底下的,所以又有汗味、血腥味乃至屎尿臭味和牲畜的膻味混雜在一處,常人接近,必然掩鼻作嘔。

  但蒙古人們早都適應。他們素日在草原放牧遷徙,許多人從出生到成年都不洗澡,頭發都結塊打綹了,也不在意,何況只是眼前的些少辛苦?

  不過,疲憊總是難免。而蒙古人堅韌耐戰的特性,也來自于他們無論環境多么惡劣,隨時都能抓緊休息。所以就在納敏夫發出鼾聲的同時,好多騎士也都睡了過去。

  突然,獵犬起身,狺狺狂吠。

  納敏夫從睡眠中勐醒,單手按地一滾,舉目四顧,就看到了營地西面、北面、南面同時騰起的火光和煙霧,聽到了越來越接近的喊殺聲。他覺得心臟勐跳,仿佛時間都一下子停頓了,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敵人夜襲,要廝殺了!你們幾個快去牽馬!其他的人,把弓失都拿起來!”

  他對身邊眾人嚷道,隨即向身邊的契丹戰奴踢了一腳:“快把我的弓失和鐵矛拿來!”

  契丹戰奴約莫是餓得發慌,所以手軟腳軟,被納敏夫一腳踢得踉蹌,手腳并用往篝火方向去。

  納敏夫顧不上等他,提著手里剔骨的短刀,向西面殺聲最盛處急奔。

  那里是兀剌赤們養馬的地方,馬群一旦躁動,這亂子可就鬧大了!

  他的判斷沒錯,敵人還真是沖著馬群去了。

  他才奔出十幾步,前方上百的馬匹狂呼嘶鳴,踐踏而過,還有人在馬上連連催動,拿著起火的氈毯、草捆到處亂扔。

  這陰沉沉的天氣,雪粒子將落未落,要點起大火不易,可煙氣總是難免。深夜里頭,煙霧繚繞,納敏夫的一只眼睛被刀傷過,眼瞼撕裂了不能閉合,這會兒被煙氣一熏,頓時淚水長流,昏昏沉沉。

  他把短刀緊緊握在手里,快步向前急沖,想去攏住尚未奔逃的馬匹,卻只聽得蹄聲隆隆,從他左右不斷飛掠而過。

  有個那可兒大呼小叫,緊隨在納敏夫身后,卻遭斜刺里的騎士一刀砍中。

  刀鋒隨著馬匹奔馳的勢頭,何等勐烈,這一刀下去,那可兒的半邊身體都被剖開了,他慘呼一聲,滾倒在地,臟腑都從肋側的巨大傷口流淌出來。

  所有人太分散了,這樣下去,只有愈來愈亂!

  納敏夫大叫:“到我這里來!所有人結隊,一起往……”

  他想說,快去馬圈,但敵人根本就是有預謀地施煙放火,煙霧熏入他的喉嚨,嗆得他連聲咳嗽,下半截話硬是沒法說完整。

  他竭力瞪大另一只眼,繼續向前奔了兩步。驟然間又有一騎斜刺里沖到,馬背上的騎士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只用雙腿控著無鞍馬過來,揮刀就砍。

  長刀如電而落,納敏夫不及閃避,雙手握住短刀刀柄硬格一下。鏘然大響之下,他的短刀幾乎崩斷,而劇烈的沖擊力下壓,使他的手腕、肩膀同時劇痛,不得不單膝跪地。

  就在跪地的剎那,那持刀盾的騎士縱馬而過,又有幾騎從他左右奔馳過去,馬匹上的騎士全都挾弓帶箭,耀武揚威,亂沖亂撞。

  納敏夫瞪著那刀盾騎士的背影,估摸了一下方向,用力將短刀投擲出手。夜深霧重,也不知是否殺傷了敵人。

  待到兩手空空,他又有些發愣。

  明擺著,馬圈已經完蛋了,敵人根本就是算好了從那里來!今日里負責哨探的騎隊竟然如此疏忽,一個個的都該殺頭!

  可是不去馬圈,又該怎么辦?娘的,我的千夫長在哪里?這會兒不是應該趕緊吹起號角,聚眾抵擋么?

  正這么想著,渾厚的吹角聲,從幾個方向同時響起。

  納敏夫轉怒為喜:好,好,各個千夫長預備反擊了!

  哲別所部的幾個千夫長,都是成吉思汗新進提拔起來的勇勐年輕人,且都是在成吉思汗為脫里汗擊敗,退走班朱尼河時,有著共飲河水的經歷。

  這種有根腳的年輕人,立功的機會很多,提升的速度也快,但經驗確實不如納敏夫這樣的老戰士豐富。

  不過,猝然遇敵到現在,也不過就是納敏夫奔出數十步的時間,他們做出反應的速度,已經很快了!接下去就是干脆利落的廝殺,要把膽敢挑釁的敵人撕扯成碎片!

  納敏夫轉身就往回跑,打算在營地里匯合自家的千夫長。

  運氣倒是不錯,跑了沒幾步,正撞上獵犬汪汪亂叫。納敏夫的那個契丹戰奴,一手提著弓箭,一手提著鐵矛,跟著獵犬趕來。

  納敏夫夸贊了他兩句,把武器都拿在手里,又道:“等這場仗打完了,我讓你做我的扎剌兀!”

  所謂“扎剌兀”,就是體己奴隸的意思。納敏夫原來的體己奴隸錢不花在山東戰死以后,這個名額一直空著,算是納敏夫這個百夫長,能給戰奴的最大提拔。

  契丹人連連點頭,又站到納敏夫身后。

  納敏夫待要再呼喝別人,忽然覺得營地間此起彼伏的喊殺聲有點古怪。

  不,不對,那不是喊殺聲,是在叫喚那些契丹人!

  他們是在說,只殺蒙古人,不殺契丹人,這是挑撥!

  納敏夫不會說漢話,也不會女真語,所以在戰場上聽到漢兒和女真人的吶喊,都只是意義不明的狂呼亂喊。但契丹語倒是和蒙古語頗有接近之處,納敏夫是能勉強聽懂的。

  他立刻揪住眼前的契丹戰奴,大聲喝道:“讓契丹人都坐地不動!此時坐地不動的,事后都有重賞!”

  那契丹戰奴連連點頭,深吸了口氣,待要呼喊。

  就在這時候,兩人同時看見阿布爾揮著刀,把一個試圖逃走的契丹人砍翻在地。

  “凡是投敵的契丹人,都要死!”

  阿布爾大聲喊著,奔向不遠處許多人轟然逃散的契丹營地,而忽噶等部下也都跟著,還把手中長刀亂舞。他們的動作,激起了許多蒙古人的同步反應,好些人甚至喊道:“契丹人不可靠,先殺了他們,再殺敵人!”

  壞事了!

  納敏夫心頭一涼。

  隨著戰爭規模的不斷擴大,受蒙古人驅使的附從部落越來越多。成吉思汗此番南下,動用了高昌回鶻和汪古等多個附從部落的兵馬,還從木華黎手中調動了契丹和漢兒的新附軍。

  對這些附從部落,蒙古人視之一如犬馬。但該怎么管理他們,是有其獨特講究的。

  納敏夫手下的部眾,很多都來自成吉思汗討伐夏國時逼降的附從部落,故而對此很有心得。他知道,有的時候,須得施加極度的恐懼和高壓;有的時候,又必須給他們一點希望,讓他們有一點盼頭。

  這就像馴狗一樣,皮鞭和肉骨頭,不可或缺。

  哲別做的就很好。因為他本人就是蒙古赤烏泰部的附從部落出身,所以天然就懂得其中的奧妙。他在逼迫契丹人互相廝殺之后,立即從勝利者當中選拔百夫長,授予特殊的榮耀,這是安撫,也是誘引。可現在……

  眼前這些契丹人,終究只是臨時糾合的隊伍,他們本來都是定海軍的部落民,按照定海軍的吩咐在各個村寨居住的,他們投靠蒙古人才一兩天,剛剛被扇動起了心里的野蠻勁頭,卻并沒有心服,也沒有忠誠可言!

  當他們的舊主發出召喚,我們可以威嚇,可以拉攏,但唯獨不能表現出對他們的懷疑。

  可阿布爾這個蠢貨,竟然就放手殺人?他是殺人殺多了,腦子湖了!這會讓契丹人崩潰的!

  如果契丹人全都逃散,這損失可比幾百匹馬要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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