扼元第五百零三章勤王(下)
“山東宣撫使?”
丁焴神情一動:“便是那個擊敗了紅襖軍的郭寧?他這是要出兵勤王么?”
夾古阿里合愣了愣。在他眼里,山東定海軍的厲害,在于其部前后三次擊敗了蒙古軍,最近這次還陣斬蒙古驍將哲別,此等戰功,堪為大金各地兵馬的翹楚。至于紅襖軍,無非是蟻民造反,纖芥之疾,不足一提。這宋人使者的關注點,倒是與他全然不同,或許是因為他們僻在江南,還不知道蒙古人的厲害吧。
但夾古阿里合也無意多事,只點了點頭:“對,正是他們!朝廷此番與蒙古大戰,各地帥臣俱都出兵支援,山東的兵馬從海上抵達,那是最快了!”
眼看著夾古阿里合喜滋滋離了高臺,去見定海軍下屬的兵將,副使侯忠信攏了攏身上的貉袖,湊到丁焴身旁。
“學士,我在淮南時,頗從紅襖軍的余部那里,聽聞這郭寧的事跡。此人能以一漢兒小卒做到大金的宣撫使,手握重兵,坐鎮廣大領地,想來不僅勇勐絕倫,在治軍治政上頭,也有些不凡之處。一會兒,我去看一看,探問下其部的底細?”
丁焴沉默片刻,微微點頭,又道:“只問一問,莫要多事,咱們最重要的任務,還是在中都城里。”
“學士放心,我省得。”
“另外,就算兩家同行,也莫要讓那些兵丁靠咱們太近……那郭寧既是悍將,麾下的驕兵必多,行事也多半兇蠻。咱們一路行來,很是不易,若在中都城下被亂兵劫掠,那可要成為笑柄了。”
侯忠信心領神會,立對后頭伺候的都轄喝道:“你可明白了?”
那都轄是三班使臣出身,甚是精明強干,當下微微躬身:“我這就安排兵士嚴防死守。兩位相公放心,咱們手頭有兵卒六十人,還有沿途榷場招募的精悍壯丁兩百余。明日啟程,無論遇見蒙古人,還是女真人的亂兵,準保擊退他們。”
所謂古者兵交,使在其間。宋金并立百年來,兩國和戰不一,而使者交聘往返,最主要的職能就在窺測對方的內情,以利于自身國策的調整。
比如前年大金新皇登基的時候,宋國名臣真德秀被差遣充任賀登位使。真德秀行至盱眙,恰逢蒙古橫掃中原,道路不通,于是滯留邊境兩月而返。期間,他遍歷兩淮局勢,凡山川險易、士卒勇怯及守將賢否、邊民疾苦,皆識于冊。
待到返回行在,上殿匯報路途見聞時,真德秀敘述金國內憂外患,力陳歲幣可以停止,贏得朝堂上群臣的贊許。
丁焴和侯忠信兩人,便是在真德秀之后,負責覷看大金內情之人。出行之前,他們就得朝中有力人士的吩咐,此行務必要抵達中都,不能像是真德秀那樣,在兩淮繞一圈就走。
但這個目標,在大金疆域內征戰不斷的情況下,又實在難以做到。
兩淮一帶,有紅襖軍的余部散布各處;南京路開封府那邊而遂王完顏守緒和山東路的宣撫使郭寧,也各自領兵守境,儼然自成一國。丁焴和侯忠信逡巡甚久,眼看就要失望而返。
這時,淮南當地有個擔任萬安縣丞的小官提議,說兩國之間陸路雖然不通,海路卻始終通暢,而且許多海商自擁實力,足能保障沿途的安全。
區區一個縣丞,怎么會和海商有勾連,其中頗有值得追索之處,但丁焴要辦眼前的急務,顧不得太多,當即就請這縣丞出面,聯絡了某個靠譜的海商。這才組織起了船隊,走了這一趟。
當然,海商要擔風險,便有他們自家的要求,想取得利益來交換。
在這上頭,丁焴和侯忠信出發之前就請教過前輩,他們是懂行的。身為宋國的使節,本來就有私覿、夾帶的慣例和特權,所以去往中都的同時,也要大作走私生意,要在這上頭滿足一個海商的要求,真是區區小事爾。
此時站在丁焴的角度來看,蒙古人的可怖只在傳說里,而女真人的兵將,才是過去百年與大宋廝殺不斷的仇敵。從直沽寨到中都的路上,究竟該多防著誰一點,實在很難說。
侯忠信得了丁焴的指令,便從軍寨出來,往南面的碼頭去。
由于直沽寨里的商賈們大都逃散,很多建筑這會兒都被征作了軍營。夾古阿里合作了將近兩年的空頭都統,這會兒也拿出家里的資財,招募了一大批的兵士。
這會兒,許多兵士都從軍營里出來,道路兩旁喧鬧人聲,大都是在議論著定海軍的兵馬。
待到碼頭附近,他看到幾隊打著紅色旗幟的步卒排著整齊隊列,如黑灰色長蛇般進入各處軍營。粗略一數,士卒的數量并不多,下船來的,大約數百人,還有很多人留在船上。
在船上的人,很多都出了艙,站在船頭向岸上眺望,顯然很羨慕登岸的同伴。但軍官們既然沒有命令,所有人便理所當然地繼續等待,全不見絲毫的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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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率先下船的士卒未必清閑。就在侯忠信的眼里,他們進了軍營,放下隨身的武器和行禮,立即被驅使著干活。有的在埋鍋造飯,有的開始修整營地,整備防御設施,甚至搬運木料等等。
軍官們在營地里來回奔走,呼喝指揮,又有后繼下船的騎兵、步卒一隊隊入來,尋找各自的集合處,過程中難免稍有混亂,一時間人喊馬嘶。但侯忠信注意到,哪怕是在混亂的時候,士卒們也并不抱怨,而任何混亂一旦發生,也立刻就會有軍官趕到,當場處置。
在那些基層軍官的身上,甚至在那些普通士卒的身上,侯忠信甚至還感覺到一股特別昂揚的勁頭。
這種勁頭,既不同于侯忠信想象中北地蠻兵的兇神惡煞,也不像大宋的精兵那樣緘默而沉重。好像很少在武人身上看到,倒有些類似于大宋的官紳,骨子里帶著自豪和矜持。
一個個卑賤丘八,怎么就能和官紳相提并論了?
侯忠信搖了搖頭,覺得自己許是在海上待久了,腦子有點湖涂。
這時候,各處軍營里又有號角響起,隨即定海軍的游騎探馬兵分數路,疾馳而出。
在侯忠信的身后,有個直沽寨本地的守卒眼看他們矯健的身影,不禁贊道:“好馬,好騎術,好膽色!”
另一個士卒咋舌道:“他們就只三五騎一隊?他們不怕和蒙古人撞上,被宰了么?”
“直沽寨附近哪來的蒙古人,那些都是塔塔爾部或者契丹人、汪古人……方才不是被定海軍殺了數十人?那些腦袋不是都掛在碼頭上了?要我說,定海軍在山東,在遼東,都和蒙古軍的精銳本部打過惡仗的,怎么會怕那些雜胡部落?”
“這兩年里,也只有他們能打贏蒙古人吧?實在厲害。”
“那還不是因為他們拿得田地,裝備和訓練也好?誰要是能給我一百畝,不,給我二十畝地,再給我一把鋼刀,我也去殺個蒙古人來。”
“你這廝鳥,上陣就尿褲子,也值得二十畝地?”
士卒們繼續胡扯幾句,有人注意到宋人官員打扮的侯忠信,拉了拉同伴,示意他們住嘴。
侯忠信站在原地,只繼續凝視著定海軍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