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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六章 敢死(下)

  郭寧漫不經心地瞥了倪一一眼。

  或許是因為廝殺過于勐烈,以至于兩眼血絲明顯,有點駭人,倪一勐地低頭,不敢與郭寧對視。

  倪一這兩年始終跟在郭寧身邊,耳濡目染之下,長進了不少。他雖然全程都舉著旗幟縱馬狂奔,眼看著自家主將大殺四方,但沒有被眼前的上風沖昏頭腦。

  他對局勢的判斷沒錯。

  郭寧現在的位置不止是有點深,甚至可以說,看似威風煊赫,實則危在旦夕。

  郭寧所部的總兵力,約在一萬四千不到。其中仇會洛的本部和一批輔兵,帶著大部分的車輛輜重為后隊。

  按董進的稟報,后隊已經被蒙古人糾纏住了,那應該是半刻之前的情況。仇會洛所部必然以車輛為憑藉,勉強在河灘上堅持,但他們堅持不了多久。以蒙古騎兵的威力,對付處在行軍狀態的輜重部隊,勢如摧枯拉朽。現在的局面只有更危險。

  何況郭寧還反復要求各部全力向前,絕不他顧。將士們一邊防備蒙古軍奇襲,一邊強行軍三天,本來就很疲勞和緊張,待到眼看著己方同伴不斷死傷而目視范圍內又絕少支援,士氣崩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人心如此,就算是精兵也難避免,不會因為郭寧的威望高些,就有什么本質的變化。

  待到這批零散堅持的兵馬被沖垮吃掉,蒙古人又會銜尾追擊,仿佛本來橫掃的臂膀稍稍收回。那時候,就輪到仇會洛麾下繼續向前的那部分將士倒霉。

  與此同時,汪世顯所在的中軍一面頂著側翼的蒙古人,一面還要向前。郭寧看到蒙古人的箭失幾乎如暴雨般向中軍傾瀉。他看到了汪世顯的將旗仿佛怒海中起伏的船帆,勐烈的搖晃著,堅持向前。

  將士們不斷向前的過程,也是被敵騎不斷撕裂、切割的過程,是將士們不斷血灑戰場,一個接一個,一批接一批犧牲的過程。

  汪世顯在治軍上頭是有一手的,他平日里好脾氣,關鍵時刻比仇會洛狠的下心,所以堅持的時間會更長,補充到前隊的兵力也會多些。

  郭寧估計,從現在算起,到半刻之后,能有三四千人能夠填充到前隊,就已經很不錯。匯合前隊郭寧直屬的步卒三千,騎兵一千,總共也不過全軍的半數。其余的將士,全都被蒙古人的騎兵亂戰挾裹或者沖垮了。

  定海軍是郭寧一手組建起的部隊,其骨干將士無一不是堅韌耐戰之輩,尋常士卒也都訓練有素,士氣高昂。但他們一旦落入蒙古人擅長的戰斗節奏,結果便是如此。

  作為千載以來最強悍的草原民族和征服者,蒙古騎兵的力量就是如此可畏可怖。

  在這種局面下,郭寧所部的勐烈突擊能維持多久?

  此前定海軍的鐵浮圖騎兵先后兩次突襲蒙古人,取得巨大戰果。但那兩次突襲,定海軍都是以有備制無備,又選擇了適合己方威力發揮的戰場。

  現在卻正相反,一切有利條件明擺著都在蒙古人那一邊!

  郭寧還能沖鋒多久?這樣的沖鋒又能起到什么樣的作用,何益于不斷崩潰的中軍、后軍?

  僅以眼前的局面來看,蒙古軍的大隊騎兵遲早會圍裹上來,他們一到,將士們搏命投擲鐵火砲贏來的主動局面,就會陡然翻覆。

  己方興高采烈圍殺落單蒙古人的步卒們將從獵人變成獵物,而在戰場上往來沖突的定海軍騎兵對上數倍的敵人,自然也就無法騰挪了。

  能夠看出這一點,倪一的眼光很不差,至少抵得過一個尋常中尉或者鈐轄。讓郭寧高興的是,定海軍中有的是經驗豐富的軍官,只在己方向前沖鋒的這一股,看出局勢及及可危的軍官沒有一百,也有五十。

  但目前為止,沒有人動搖,沒有人猶豫,所有人都在努力廝殺。他們敢死,敢戰,敢于不顧一切地向前,因為他們相信郭寧的指揮必定有道理,所有人跟著軍旗所向,一定能贏。

  就在郭寧身邊,許多蒙古人已經從爆炸的沖擊中擺脫出來,開始呼喝著聚集小隊,向身邊的定海軍將士砍殺。他們的馬上身手個個杰出,戰術也嫻熟異常,彼此的騎戰配合也更好。

  箭失在空中飛過的聲音,還有令人牙酸的的兵器捅在鎧甲上的金屬摩擦聲變得密集起來了。郭寧勒馬的時候,有兩三百名騎兵聚集到他的軍旗之下,成了戰場上顯眼的目標。

  蒙古人一時沒聚集到足夠規模,好些人又見著郭寧仿佛煞星,故而不敢上來沖撞。混亂的戰場上,繞著騎兵們出現了一片空曠。也有蒙古人隔著很遠連連放箭,箭失劃著弧線落下來,落在將士們的身上或者馬匹的身上,引起人的悶哼或者馬的嘶鳴。

  幾支箭失從郭寧的腦門上方掠過,在他身后的軍旗上嘶啦啦劃開了口子。倪一惱怒地咒罵了幾聲,壯膽又問:“宣使,咱們怎么辦?”

  郭寧正眺望戰場南面,他擺了擺手,示意倪一稍等。

  戰場本身非常開闊,這是最適合騎兵縱橫馳騁之地。但郭寧已經身在戰場的南部邊緣,再過去一里多或者兩三里,就是三角淀了。這個大塘泊,是早年南朝宋人在河北動用人力,把原有湖泊河道打通、擴張的結果。

  與郭寧熟悉的五官淀、邊吳淀一樣,枯水期和豐水期的水域面積相差甚大,所以水面核心區以外有大量沼澤和淤泥灘,也遍布蘆葦、灌木。

  此時大批蒙古騎兵正從三角淀里不斷出來,橫截在郭寧前方。他們的隊伍比通常的騎兵作戰狀態要緊湊些,三五十人一群,密密匝匝地阻斷了郭寧的視線。那些蒙古人口中發出怪叫,揮舞著手中的兵器,仿佛蓄積著聲勢,隨時將會沖殺過來,將所有敵人全都碾碎。

  倪一和將士們顧忌的就是這支騎兵。當然,還有騎兵更后方漸漸靠攏的白纛,那是成吉思汗令人恐懼的象征,是他本人逐漸逼近的標志。

  不過,這支騎兵的動作慢了一點。

  方才鐵火砲爆炸的瞬間,他們就該出動。早一點出動,就能將郭寧所部早一點圍裹住,先頭那兩個千人隊的死傷或許會少些。可郭寧沖殺了一刻之久,兩個千人隊死傷泰半了,他們還沒有動靜。

  直到現在,才開始分布輕騎從兩翼涌來,擺出奔射的架勢。

  非要糾結的話,敵人的行動就算慢了一點,于戰局未必有決定性的影響。但這不是蒙古人正常的套路,更不是怯薛軍的水平。怯薛軍的將領絕沒有無能之輩,他們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也一定有他們必須這么做的理由。

  這個理由,就是郭寧要等待的機會。

  郭寧是最基層的士卒出身,他對戰場的認知,他能把握的東西,都比尋常將校所見更加細微。

  偏偏是這種從來不在高官貴胃眼里的細微之處,在特定的環境下足能決定一場大戰的勝負。

  “我能打贏!”

  郭寧咧嘴笑了笑,對自己說。

  他對倪一道:“蒙古人為了避免被我們發現蹤跡,潛伏的時候藏匿唯恐不深。這會兒我們一口氣勐沖到此,蒙古軍后繼兵力從泥沼里出來的速度,便顯得慢了。”

  “慢了?”

  倪一茫然問道:“這也沒差許多吧?宣使的意思是?”

  郭寧待要回答,有人隔著數十步大叫大嚷:“宣使!宣使!”

  兩人一齊回頭。

  隨著敵騎給予的壓力漸大,定海軍的步卒從騎隊后方,陸續匯合而來。與他們一起行動的,還有輕易不發力勐沖,所以行動比較緩慢的鐵浮圖騎兵。

  這會兒有一名年輕的士卒手舉著血淋淋的首級,從甲騎隊列里鉆出來,向著郭寧連連揮手。因為他拎著首級的發辮,每揮一次,血就從腔子里繞著圈揮灑。

  “宣使!宣使!我們殺了一個蒙古那顏!他是個百夫長,可是刀鞘上的勃勒是銀子做的,還有珊瑚珠子!老劉說,這準定是個那顏的腦袋!”年輕士卒快活地喊道。

  后頭的老卒不滿地把那蒙古人的腦袋拽下:“有刀鞘和伯勒就夠了!提著腦袋不嫌重嘛!”

  郭寧認得,那老卒便是食量很大的老劉,他抬起手指了指:“老劉,干得好!”

  老劉哈哈大笑。

  郭寧喝問那年輕士卒:“我見過你的,你叫張什么?”

  “我叫張鵬!”

  “好小子,還有力氣廝殺嗎?”

  “有!”

  “還有膽量廝殺么?”

  “有!”張鵬大叫應和。

  “你手里這個東西,不過是個百夫長的腦袋,我見得多了。莫說百夫長,千夫長的腦袋我也砍過好幾個!今天這一場,我要殺的可不是這種貨色,我要殺一個有名有姓的,真正的韃子大酋!殺了這廝,你可以向別人吹一輩子的牛!怎么樣,愿意跟著嗎?”

  “當然跟著!”

  不止張鵬應和,許多將士這時候歇了十幾息,稍稍緩過一口氣,便揮刀大喊:“跟著宣使,殺一個大酋!”

  “其它的一切都別管,咱們繼續向前!”

  上千馬腿放開,地面草葉飛舞。浮土滾滾揚起,郭寧繼續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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