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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三章 蟹鱉(下)

  捶了幾下,張行信忍不住嘆氣:“如此一來,兄長你自然能做名垂青史的忠臣,可謂求仁得仁。只可惜我張氏一門,上下數十口,都要陪你冒這個險。”“嗯?”張行簡微笑問道:“你不愿意么?”張行信連聲苦笑:“兄長你這曲琴聲回蕩夜空,有心人難道聽不出從何而發?愿不愿意,咱們兄弟倆總在一處。”張行簡有些感動,抬頭看看自己的弟弟,張行信眼神一亮:“兄長,你還有什么事情瞞著我,對不對?”大金國衰頹到現在這個地步,在外人看來,有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朝堂上人才凋零。文臣當中,最有遠略的徒單鎰已經逝世兩年多了,而武臣當中若非將帥凋零,也不至于先后讓胡沙虎和術虎高琪這種狼心狗行之徒成事。但偌大的朝堂,數十年中原人文薈萃,哪里會沒有聰明人呢?只不過絕大多數的聰明人,都被迫把聰明才智消耗在大金朝堂日復一日的內部爭斗上了。張行信一向都知道,自己的兄長是個罕見的、極有眼光的聰明人。他入仕二十七載,從縣令做到參知政事,吏部尚書,在幾代皇帝交替的驚濤駭浪中屹立不搖,每次關鍵時刻,都仰賴兄長的指點。而張行簡作為朝中赫赫有名的儒臣,凡事無不執中居正,但又從不輕易得罪誰,更從沒有痛腳可抓。任憑浮云世態紛紛變,秋草人情日日疏,他的聲名永遠一塵不染而無隙可乘。這份成就,靠的便是絕大的聰明。與之相比,同樣被視為儒臣領袖的趙秉文在朝堂進退的掌握上,就遠遠不如。趙秉文初入仕時急于出頭,又不敢得罪女真貴胃,于是逮著當時的漢人宰執胥持國就是一通彈劾,可章宗皇帝正指望胥持國對抗宗王呢,哪里忍得了趙秉文的胡言亂語?當即嚴懲趙秉文一黨,害得諸多儒臣紛紛倒霉,“秉文攀人”的名頭流傳了二十年未消。至于其他的漢人名臣,胥鼎有術無德,過于貪財;高汝礪戀棧權位,不擇手段;王維翰名過其實,根本是個書呆子。這些人一個個都有他們自家的破綻,唯獨張行簡,還有事事聽從兄長安排的張行信兩人,全無破綻。張行簡這樣的聰明人,為什么臨到風燭殘年,忽然要趟渾水了?他都已經這把年紀!他這一身的病,還能活幾天?難道真就為了那點虛無縹緲的名聲?張行信勐然想到,兄長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安排,瞞著自己!張行簡啞聲笑了起來。他說:“我的枕頭底下,有兩封信。你拿來。”張行信連忙取來。“這里視野最廣,一會兒你就在這里看著,正好能判斷都元帥府的局勢。仆散端能聚集的人馬如果就只那千把、兩千,你就帶著左手上這一封,去都元帥府求見郭寧,將書信給他看。在書信里,我自陳發現仆散端等女真人意圖不軌,所以虛與委蛇,使他們敢于聚集起來,然后又以琴音示警,助郭元帥將他們一網打盡。另外,書信里我還勸說郭元帥早定王公之號,以彰顯建業易代的決心,使天下人知所去就。”“……會不會稍早了點?”“這件事情過后,郭寧若還在,城里的女真人就要完了。這事情你不說,胥鼎或高汝礪一定會說。就在此時此刻,全神貫注探聽風聲,等待最后結果的人,我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何必讓他們搶這個先機呢?”張行信沉思片刻,又問:“那么,右手這一封信,何意?”“如果你發現仆散端聚集的人馬遠遠多于此數,或施展了什么特殊的隱藏手段,真能取了郭寧的性命。你就帶著右手上這一封,去皇宮求見陛下,將書信給他看。書信里,我會告訴皇帝中都局面如何,再告訴他,決不能使撥亂反正、再造社稷的功勛落在權臣之手,非得皇帝親自出馬,以近侍局的武力鎮定局面。”“咳咳……只怕皇帝不敢,他也沒那本事。”“皇帝殊少武略,但他最近刻意優容的完顏斜烈和完顏陳和尚兄弟兩人,卻有點斤兩,身邊也聚集了一些壯勇。我看他兩人的面相,不是甘于平庸之人。他們知道這書信的內容以后,必定會竭力勸說皇帝。待大事底定,皇帝在軍事上依靠斜烈和陳和尚,在政事上少不了你,如此一來,我家至少又得十幾二十年的富貴。”張行簡真的快要油盡燈枯,方才那通吹奏,已經用足了他全部的力氣。這會兒眼看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張行信拿了杯熱茶,給兄長沾沾唇,休息休息。“而后,就算皇帝不敢……終究這一場里,我傳信在前,派人擾亂城池在后,都是幫了仆散端的大忙。仆散端不會虧待你的!”說到這里,張行簡靠坐在榻上:“你明白了么?”張行信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自家兄長深深牽扯進這險惡局面,卻又在定海軍、女真貴胃和皇帝之間周旋往來,全不吃虧的本事。他想要贊嘆幾句,忽然又想到一事:“兄長,你呢?方才你說的這些事辦成以后,你會怎么樣?我擔心的是,萬一有人泄露了你和仆散端暗中往來的機密,定海軍或者皇帝追究起來……”張行簡依舊報以大笑,但他的笑聲越來越低沉,開始充斥著痰液翻滾的呼嚕嚕的聲音。就在片刻之間,他雖然滿臉病容,卻還精神。這會兒,那股子精神卻好像不斷從他的軀體里頭抽離,他面龐上的皮肉幾乎肉眼可見地、一點點的坍塌下去,眼睛也明顯地越來越混濁。“我要死啦,早幾天就有預感。此刻不早不晚,正合適。”他的脖子慢慢后仰,靠在錦緞墊子上,身體也慢慢地陷進去。他說:“我連命都沒了,誰要提起什么,還不都是污蔑、構陷?你只要拿著我的書信,誰也沒法指摘。咱們海曲太平橋張氏的未來,可就靠你了。”張行信愣愣地看著兄長陷入睡眠,他鼓起勇氣探手試了試呼吸,才確定兄長眼下還沒死。其實張氏兄弟兩人都是高官,各自有妻妾親族和黨羽,雖然府邸并為一處,日常走動倒也不算特別頻繁。張行信忽然想問,如果今日我不來看顧,是不是那兩封信就沒有了?是不是承擔宗族未來的重任,也就不在我身上了?他很想問,但又不敢搖醒昏昏沉沉的兄長。兄長吩咐過,要他就在這里,持續眺望都元帥府的形勢,但他實在不樂意做得這么明顯。躑躅了好一陣,張行信把兩份書信密密收藏在懷里,拔足出外。推開門,他的腳步微微一頓。他又想起,其實這樣的盤算再精準,無非是拿捏著朝堂運作的規矩,拿捏著想要按規矩辦事,或者裝作按規矩辦事的人。過去數十年里,這套謀算的法子無往而不利,可真要撞上了無可抵御的武力,這些謀算又能如何?當日蒙古軍沖進中都,全無顧忌地廝殺屠戮的時候,卻不曾見兄長如此精明的盤算,大家還不是屁顛屁顛地混在百姓當中,擇路逃亡么?當時蒙古人沖進我張氏宗族的宅邸干了些什么,兄長這就忘了?如今這世道,武力才是立身之本,是一個政權立足之本。蒙古人憑借武力,足以踐踏大金國的半壁江山,而定海軍的武力比蒙古人還要強,為什么總有人不明白,不接受?承認一群河北塘濼間的草莽之人從此得勢,難道就這么難?張行信冷笑了兩聲,拔足就走。身后房門未闔,在遠處伺候的仆役慌忙過來關門。但一縷秋風依然吹入室內,把堂上高掛著的一幅書法吹落。那是南朝宋國石湖居士的有名詩作,上頭寫道:“燕石扶欄玉作堆,柳塘南北抱城回。西山剩放龍津水,留待官軍飲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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