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鼾聲不響,堂上忙于辯論的大人物,自然聽不到。
但身邊的同僚可都聽到了,有人實在聽不下去,隔著桉幾伸手過來,杵了杵賈涉的肩膀:“濟川兄,濟川兄你做什么呢!莫要找死啊!”
賈涉一下子被驚醒,轉著腦袋往左右看看,一不留神,手里幾枚錢幣落到地上,在石板上滾動著,發出清脆之響。
賈涉頓時跳了起來。他袍袖舒展如鶴,箭步撲上前去,把幾枚錢幣重新攥在手里。眾人都呆若木雞的安坐不動時候,這個動作未免太顯眼,邊上幾個與他交好的小官兒,都為他捏了把汗。
上頭的三位大人物應該也看到了他的突然動作,卻誰也沒說什么。于是賈涉施施然地回座,沒過多久,他再度打起了鼾。
這廝,難道是故意的?
周邊幾個官員驚疑不定,全然看不懂賈涉是在干嘛。而賈涉低垂的面龐上,只微微露出一絲冷笑。
賈涉年輕時為洗刷父親的冤屈,奔波呼號十年之久;三十歲以后終于入仕為官,因為走得不是科舉正途,又連續十幾年屈身邊境小縣,為人左貳。
十數年下來,他雖然還沒忘記自己的抱負,但卻現實了許多。在他眼里,人活在此世若有憂患,無非源于二者:一曰沒錢,二曰沒權。所以他這些年來行事,越來越盯緊了兩個目標:第一要緊是撈錢,第二要緊是升官。
而無論是撈錢還是升官,想要穩當舒坦,有個共同秘訣,那便是眼光放亮,趨利避害。可以為上頭辦事,卻絕不能牽扯進上頭大人物政治對抗的漩渦;要在棋盤上緊緊守住自己的位置,絕不能輕易給別人做棋子使喚,更不能把自己和某一枚棋子捆綁到一處。
崔與之是個真正的君子,所以就成了棋局上的冷子。
他在朝堂上獨立于史相的影響之外,而憑借儒學宗匠的身份自然聚集起一批支持者,史相看似對他加官賜,主要是希望憑借崔與之的名望,樹立自己名士賢臣的名聲,其實全然沒把他當作可用之人。
李玨則是朝堂上福州、明州士人的代表。此君對金國的立場素來強硬,多次主張廢除歲幣,與金國斷交,他在任上格外熱衷整軍經武,仿佛將有事功。但賈涉看得明白,此人其實是一枚前途暗澹的閑子。
他在朝堂上總是和史相唱對臺戲,在日常公務和私下往來的時候,又瘋狂地阿諛史相。或許他自己覺得,這種作派能夠兩頭得宜,其實早就被史相特地留了出來。唯一的作用,就是專門在宋金兩國關系緊張時被人提起,以顯示史相深謀遠慮,早有與金國決裂之心。
李玨是閑子,應純之就更慘澹了,他可以說是個棄子。
這位知楚州兼京東經略按撫使到任以后,今天想辦法招誘山東西路的紅襖軍,明天聯絡定海軍的水師船隊,后天又偷偷往金國境內、淮陰縣北面的清河口派兵,打算造成開疆拓土的既成事實。
但實際上,他只不過是朝廷中真正的大人物派出來試探所用,他辦的這些事,如果成了,自然是上頭運籌帷幄之功,敗了,那就是應純之希望爵賞,為國生事,不僅要丟官罷職,說不定還要掉腦袋。
賈涉覺得,金國尚有兇悍權臣在位,并非虛弱可欺,應純之多半會敗。
這三人都是賈涉的上司,賈涉也替他們分別辦過事。
他替崔與之出面,安撫過運河沿線的商賈和纖夫,從而保障了地方穩定;他為李玨聯絡過大金國泗州榷場的守將,協助打探了金國南京路的底細;他還為應純之約見過定海軍的船隊綱首,還替應純之向某幾位綱首作了許多承諾,一口氣給了數千貫的重賄。
替他們幾位把事情辦好了,卻不能當真和他們捆綁太深。此時此刻,身處行在的史相,應該也聽說了我賈濟川的名聲,那我就該從淮東脫身,看看行在那邊能有何等錦繡前程了。
這幾個月來他手里積攢的錢財數額龐大,就算陸續散出去一些,剩下的也足夠在行在買通很多人,結交很多人。拿錢買來的人脈圈子當然不可靠,但只要順勢而為,關鍵時刻請動某人小小推薦,便能魚躍龍門,當更大的官,撈更多的錢!
與之相比,淮東這一片泥潭有什么好戀棧的?
不知為何,賈涉這幾天總有些心神不定,好像有什么麻煩事即將發生。三天前探子從北面傳來消息,說山東金軍有集結的跡象,他更是嗅到了危險的氣氛,愈發急于離開楚州。這幾日里他上竄下跳,刻意舉措失儀,就是為了引得哪位大人物暴跳,一腳將他踢回臨安。
只可惜這三位也真不愧是本朝的名臣、能臣,個個氣度不凡,到現在還沒人抬腳。
賈涉正想到這里,廳堂外頭一批信使飛馬趕回。人人滿頭滿臉的灰塵,還有人褲腿上血跡斑斑,不是戰斗的結果,而是飛速策馬,兩股被馬鞍磨破了。
“如何這么多人同時回來?”
“難道北面金軍真的南下了?”
堂上官員們無不大驚失色,紛紛開口詢問,一片人聲擾攘。
“真的!真的南下了!”信使們連聲答道:“我們親眼看到的!”
“啟稟崔學士、李宣撫、應經略,山東金軍大隊人馬從海州朐山出發,不斷南下,三天前已經過了碩項湖!”
“金軍繼續南下,兩天前突然出現在漣水北岸!”
“昨日晚間,上千騎兵忽然突襲清河口,我方在清河口駐營的數百人猝不及防,頓時逃散!”
“金軍主力正日以繼夜,直奔楚州!”
崔與之喝問:“金軍的兵力多少,可曾探明?”
“前鋒至少有兩千騎兵,后頭主力兵馬過萬,聲勢浩大!楚州危險了!”
“淮陰危險了!漣水也危險了!金軍兵分三路,一路向西去往淮陰,一路圍困漣水!”
堂上一片大亂,文武俱都失色。
崔與之怒視李玨和應純之二人,張了張嘴,終于忍住沒有繼續喝罵,轉而疾步下到堂前,噼手抓住了一個來報信的使者:“金軍帶兵的主將是誰?”
“先鋒千騎,打著燕寧的旗號。大隊在后,主將是坐鎮益都的駱和尚,又有諸多軍將旗號隨行,看模樣,副將是濟南尹昌。”
這幾個將帥的名聲,楚州文武也都聽說過,知道他們個個都是隨著那定海軍郭寧起家的悍將。此輩果然都是草莽強豪之徒,全然沒有半點國家大將的持重,行事更沒有一點顧忌!果然這定海軍上下,都如南京那邊遂王完顏守緒所說,是一窩的瘋子,一群強賊!
軍情緊急,李玨也神色動搖。
倒是應純之冷靜些,他沉聲道:“正逢秋冬枯水,敵軍要渡河不難。他們一旦渡河,離我這楚州城就不足十里了,我要立即去安排守城。諸位就不必在城里陪著我了,還請趕快各回駐處,若能記得安排兵力救援,我就足感盛情!”
這話一出,眾人無不稱是,就連崔與之也微微頷首,有些佩服應純之的膽色。
賈涉卻不會耽擱作態。聽說金軍南下的瞬間,堂前眾人大亂,而他便趁此機會,提著袍腳,足不點地一般狂奔出外。
外面百姓紛紛問道:“這位官爺……這位知縣老爺,里頭誰拿定了注意?北面的金人真就要南下了?那不是謠言么?咱們是和?是戰?是守?是走?”
賈涉哪里有空理會。
他牽過自家馬來,揮鞭亂打,領著幾個傔從一熘煙出了楚州南門,徑往寶應縣去了。
策馬奔馳的時候,他又有些佩服自己的先見之明。好在寶應縣那里,行李、錢財全都已經打了包裹,車輛馬匹也都是現成的,什么都不耽擱!就連城池也都修繕過了……我須是對得起滿城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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