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德府是古城,也曾經是天下屈指可數的大城。
春秋戰國時,亡國之余據此為基,猶爭長于山東諸侯數百年,號曰五千乘之勁宋。
南朝宋國的開國皇帝趙匡,當年在此地擔任過宋州歸德軍節度使,后來趙匡當上了皇帝,于是以宋為國號,將此地升為宋國的南京應天府。待到宋室南渡,此地重新又成了歸德府。極盛時轄有七萬余戶,不愧為中原富庶之地。
不過,眼下的歸德府,外城二十五里,內城十五里,宮城二里三百十六步的規模仍在,卻已經荒僻了許多。內城和宮城之間有大片的空地,空地上,有坍塌的建筑遺跡,有荒草叢生。而連綿的宅院方向,似乎也帶著年久失修的破敗模樣。
不過,這已經比外城好些。外城和內城之間,甚至能見到白骨堆積。很明顯,那是流民的尸體,本地沒有人收殮,而地方官衙也懶得去派人掩埋。索性城池足夠大,有的是空地,干脆就那么扔著,總會有野狗和飛鳥將之啃食,待尸體都變成白骨,也就沒有引起瘟疫的危險了。
這種情形引起了隨行騎士的怒意,但作為向導的彭義斌很快就告訴大家,這不是戰亂或苛政導致的,而是黃河改道以后,大范圍內經濟興衰起落的結果。
自大定初年黃河水勢趨南,數十年間連續數次決口,分南北三股并流奪淮。尤其是從延津分出的南汊,洶涌橫掃開封、睢州、歸德三地,將汴水、睢水、渙水等水系全部破壞。
歸德府四周的良田萬頃就此盡數被毀,化作了洪蓬澤、孟諸澤等連綿大水。農業基礎既然被破壞,百姓便一天天地亡散。
南京路正對著南朝宋國,哪怕出于政治目的,大金國也希望在此地經營得法,所以嚴格來說,朝廷緊盯著聚斂的,主要是在山東、河北兩地;南京路的日常治理,乃至在鹽政、稅收上的政策,都比山東路要強許多,尤其稅收上頭,百姓的負擔比南朝宋國少很多。
可自然的威力就是這么無可抵御,眼前的歸德府,實在看不出有什么興旺發展的樣子。
按照彭義斌的說法,這兩年里,歸德府的作用更多體現在軍事防御的重心和物資轉運發送的樞紐上頭,所以哪怕完顏弼是個純粹的武人,坐鎮此地也并不顯得失措。
但也正因為完顏弼是個純粹的武人,這座城池的管理幾乎完全在軍隊的掌控之下,恐怕本地的錄事司或司候司沒什么權柄。
而一旦軍隊大批出征,剩下的少量將士靠著臨時征發的壯丁維持局面,他們往日里負責的,巡捕盜賊、提控禁夜之類,管的事情一下子多了,就難免疏漏。
就像片刻之前,郭寧帶著傔從騎士們風塵仆仆而到,外城和內城兩處城門的守把軍官上來盤問。但郭寧的兩百多人聲勢很大,帶隊的騎兵脾氣也大,但凡來盤問的,全都當場挨了打,好幾人變成了滾地葫蘆。于是竟沒人敢再攔截,硬生生讓他們闖進了城里。
這時候,整支騎隊就這么聚集在大街上,街上偶有百姓,看他們一個個兇神惡煞,慌忙轉身就走。也有人從門縫或者墻頂上伸出頭覷看,暗中猜測他們的身份。
光看戎袍甲胃的形制,還真分辨不出來。騎士們顯然趕了很遠的路,人馬都風塵仆仆,戎袍幾乎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了。
他們的旗幟也被卷著,捆在從馬的馬背上,好像不急著打起旗號。
彭義斌感覺到許多人的視線聚集,渾身不舒服。
道路旁邊的一座廢宅,有座破爛門扉。破爛門扉底下的破洞里,偷偷穿出一個小孩,仰頭往上看。彭義斌登起大眼,沖著小孩做了個呲牙的表情,小孩被嚇得哇了一聲,手腳并用,從破洞里爬回去了。
他先前跟從郭寧出發的時候,以為沿途會有事前潛入敵境的兵馬不斷匯合,又或者歸德府這里也安排了某些掌控重要位置的暗樁。結果一路奔行而來,什么都沒見到。
郭寧等人就這么大搖大擺地沖進了城。
因為完顏弼帶著精銳急趨前線,此刻歸德府的虛弱程度超乎想象。何況沒人能想象到會有敵軍不顧前線戰斗,而隔著兩百多里來滋擾堅城。所以,此時城里全無防備。
如果徐瑨和劉二祖的情報沒錯,從各地趕到歸德府的援軍,又得在明后天陸續到達,所以郭寧一行人看似冒著巨大的風險,其實甚是安全,至少自保無虞。
不過,進城的過程真有點羞辱人了,郭寧在前后兩道城門打罵威嚇,嚇得守城軍官抬不起頭的時候,彭義斌簡直想要沖上去揪著他們的衣領,讓他們稍微打起點精神:
拜托瞪大了你們的狗眼看看,這就是郭寧,就是你們開封朝廷的心腹大患啊,只要宰了他,你們就立大功啦!
彭義斌想想而已,當然不會真的這么做。這樣一位掌控大金國朝廷的強豪人物,居然親自跑到了敵境重地,膽量大到了沒邊。沖著這股無法無天的匪氣,彭義斌服到了五體投地,所以按照事前的約定,正替郭寧牽馬。
到了城里,彭義斌猶自暈暈乎乎,直到站在了大街上,他才勐然醒覺,對郭寧道:“咱們不留些人手,看住城門么?”
“暫時不用管這些零碎地方。”郭寧搖了搖頭。
彭義斌皺眉:“那些守城兵卒雖然放人,畢竟不甘心,咱們既不盯著,他們想來已經派人飛報軍司,該有的盤查是一定少不了的。最多還有半刻,本地兵馬司的都指揮使會派人來盤問。那一關可就不容易湖弄!”
“有什么要湖弄的?”
徐瑨哈哈一笑:“他們絕對想不到,是定海軍的前哨進城,而只當元帥是從毫州、宿州趕來增援的某個軍官,從隨同騎兵的規模上推算,或許還是某位重將的身邊親將。”
“所以,一會兒趕來盤問的人,多半是城里地位較高的軍官,至少是個千戶或者鎮防軍的勐安,而且,此人絕不敢上來就指責,而是打著接應援軍,安排屯駐之地的旗號,試圖和咱們分說個對錯,講講道理。”
彭義斌喜道:“我們也和他們講講道理,再圖遮掩嗎?”
郭寧愕然。
他看了彭義斌兩眼,失笑道:“老彭,莫非你看上去是個粗勐武人,實際上是個讀圣賢書的酸黃齏、爛豆腐?”
“這叫什么話?我怎么就成了酸黃齏、爛豆腐?”
“你我都是大金國的反賊啊,反賊講什么道理?”郭寧嘆道:“你看……咱們只要夠兇夠狠就可以了!”
郭寧往道路對面一指。
果然看到一隊步卒從岔路奔出,為首一個相貌威嚴的軍官,手里高舉一面銀制腰牌。
他快步走到近處,看了看騎兵隊列,嘴角擠出點笑容:“不知是哪一路兵馬來援?我乃歸德府城防提控女奚烈完出,還請貴部的首領出來……”
話說到一半,倪一揮拳正中面門,將他打翻。
“你這廝,既要拜見我們元帥,為何不跪?真是狗膽!”
倪一口中亂嚷,手上用足了力氣。連帶著幾個同伴也一擁而上,把這軍官壓在地上,便如春米也似地亂捶,轉眼就打得口鼻歪斜,滿頭滿臉都是帶血的鼓包。
跟著軍官上來的士卒反應不及,有個副手模樣的小校待要上來解勸,被倪一指著鼻子:“不想死的就住嘴!本地軍司在哪里?趕緊給我家元帥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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