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寧勐沖進火場之后,站在火場外圍的人,隔三差五都能聽到火場里建筑物倒塌的轟鳴。定海軍中頓時有人猝然變色,有人面現憂慮,有人等不及宋軍協助運水,自家收集了皮囊,策馬狂奔往觀橋方向。
而定海軍以外,也有人眼神閃爍,若有所思。
又過片刻,也不知那郭寧是運氣好什么,不斷有傷員陸續被送出來了!
定海軍的將士們連聲歡呼,蜂擁上去接著,許多人立刻在火場外圍的空場邊,找了有建筑物遮陽的陰涼所在,鋪開了氈布,讓傷員們躺下,隨即展開急救。
與此同時,倪一站在將旗下大聲呼喝,立即增調了數百人沖進火場。這時候沖進火場數百人再無猶疑,人人斗志昂揚。
此時定海軍的騎兵們,尚有千余正在控制南薰門左右的要隘,負責監管現場,控制宋軍將校的人數并不很多。倪一抽調走數百人后,繼續虎視眈眈瞪著趙方和宣繒等人的騎士,只剩下了百余人。
宣繒看了看趙方。
趙方恍若不見。
他帶兵十幾年了,能夠猜得出本方將士們所思所想。此時那么多的宋軍將士們探看火場,對那周國公只有欽佩。要是趙方可以下令再度發難,將士們的性子起來了,誰能管得住?
兩萬宋軍是憑著真本事打到了開封城的!此前與女真人勾兌不成,也就罷了,沒有再二再三與女真人合作的道理!
想到這里,趙方深深嘆氣,他道:“郭寧能做到這種程度,不像是輕挑,反而像是個圣人了。經此一事,那定海軍上下必定萬眾一心,再也沒人能撼動。”
“這世上哪有圣人?就算有圣人,哪會是這個北疆的武夫?”
宣繒失笑。
他思忖了下,慢慢地道:“說不定郭寧有滅火的經驗,提前預知到火勢蔓延外圍以后,內側不那么危險。又或許,哦,對了對了,開封城里如此窘迫,侯摯又是私下排布,他根本湊不出多少引火的油料!他遣人點火的時候,唯恐不夠勐烈,陷不住定海軍的騎兵,結果發火藥和油料轉瞬消耗殆盡,自然就后力不繼吧?……這種事情我能想到,郭寧也一定能想到……”
宣繒絮絮叨叨說到一半,趙方忍不住拂動袍袖,又嘆了口氣。
宣繒站在一個文人的角度,想要推測郭寧這么做的理由,難免從這些方向入手,轉眼就想出了這些道理,也是宣繒的本事。
可趙方知道,宣繒錯了。
郭寧一定沒想過那么多,因為郭寧是武人,他用戰場上的思維應對火場,而不是用朝堂上勾心斗角的本事。
當時誰看出不危險了?當時誰又下了這樣的決心?在郭寧沖進火場救人之前,誰也不敢這么做,偏偏郭寧以周國公的尊貴身份這么做了。既如此,再去質疑那危險程度又有什么意思?
趙方懶得糾結這個問題,轉而指著那些傷者:“郭寧的本事豈止在大膽,你再看那里。”
越來越多的傷者被運送出來,哀鳴和慘叫聲此起彼伏。相應的,也有定海軍騎士脫下鎧甲,從馬背上取出專用的包裹,去救治傷員。
那些騎士取出的包裹,皆作青色,里頭備有明顯帶著止血功能的藥粉,有能夠清洗傷口的小瓶油膏,有用于包扎止血的白布,甚至還有塞在傷員嘴里,防止傷員呼痛時咬到舌頭的小木棍。
“十名騎士當中,便有一人隨身攜帶這包裹。適才我讓人問了,這包裹是定海軍統一配備的,喚作‘青囊’。攜帶青囊之人,便是經受過軍醫訓練的士卒。”
宣繒頷首:“我在天津府時,也常見到這種攜帶青囊的士卒。我大宋軍中,有外科、方脈軍醫,許多都是翰林醫官局或御藥院出身,非同小可。卻不知這些定海軍的士卒醫治的水準,與我軍醫官相比,孰高孰低?”
“若以高低來算,恐怕是我大宋的軍醫高明些。奈何數量太少。這定海軍中,每十人就有一人能充作軍醫,在戰場急救上作用巨大。”
定海軍的體制,決定了他們強調精兵勐將的作用,所以郭寧也格外注意軍醫。他在軍校里,就有傳授戰場急救的課程,教材里甚至包括南朝的醫書《急救仙方》。在士卒們的日常訓練里,他也同樣制定專門的條例規范,甚至將之與士卒的提拔擢升聯系到一處。
趙方所見,那些在馬匹背后背負青囊之人,便多半是什將手下的擐甲正軍,地位比一般的甲士更高,可以視作什將的助手。
他們的醫術自然低劣極了,所學無非是些戰場止血、緊急清洗傷口,防止感染的小伎倆。
但這種小伎倆,現在就已經很管用了!
趙方很清楚,戰爭中的傷亡,很多不是在廝殺中直接造成的。傷者在戰后或受傷后的一定時間內得不到救治而死,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如果是宋軍遭了這樣規模的火攻,那別說救不出人來,便救出人,也是一個接一個的死。定海軍卻能將緊急施救的技術普及到這種程度,對大批傷員展開大規模的緊急救治!
趙方粗略估計,那么多傷員里,至少能活下來五成,而繼續在軍中服役的,不少于兩成。
兩成的比例,已經高得驚人。怪不得那郭寧十萬火急的沖到城里,他不光是想著報復,他是真能救人、真能搶時間活人的。
而經歷過一次生死考驗的戰士重上戰場,輕易就能成為軍隊的骨干,做到一以當十!
古人云,見微知著。既然知道了這些細節,進而推算定海軍的戰斗力究竟如何,定海軍政權的治理能力如何,并不困難。從推算的結果來看,這樣一個政權,真是大宋能夠謀算利益的對象嗎?
就在趙方陷入深思的時候,有定海軍騎士搬運本方傷員,恰好經過一群宋軍傷員集結之地。此前兩方爭奪城門時,爆發的戰斗短促卻勐烈,宋軍死者上百,輕重傷者更是足有兩三百人之多。
定海軍得勢之后,倒不阻止宋軍收治傷員,于是孟宗政帶著一些部下,將他們收攏在看街亭以北的岔路上。
一名宋軍傷員昏昏沉沉間,忽然看到本方同伴替定海軍推車送水,大概是傷痛沖昏了頭腦,他奮然站起呼喝,指責定海軍殺傷宋人,還要驅使宋人為苦力,實在過份。
周圍一片嘩然,都以為定海軍必然嚴懲此等狂徒,卻不料幾個定海軍的軍官商議了下,派人送了兩個青囊過去,又讓一個士卒比劃著,指點宋人如何應用青囊里的藥物。
趙方再次嘆了口氣。
短短片刻,他一聲接一聲地嘆氣,也不知道哪里來那么多的哀怨,以至于周邊好幾名定海軍騎士都舉目注視。
迎著他們的視線,趙方忽然喚道:“軍爺!這位軍爺!”
始終盯著他們的一名定海軍都將催馬過來。或許得了郭寧的吩咐,都將在馬上行了個軍禮,但臉色很是警惕:“何事?”
趙方執著自己的竹制馬鞭,遞到都將眼前:“煩請軍爺將此物帶到城外,交給我宋軍的神勁軍統制扈再興。他掌管著輜重營,能調動更多的車輛和盛水器具。另外,我軍還有專門的漉水囊和包茅,用以過濾凈水有奇效,必定有益于貴軍的傷員,還請不要疑慮,盡快取用。”
都將有些狐疑地接過馬鞭,捏在手里拋了兩下,見趙方神情誠懇,他的臉色稍微和緩些,旋即攜著馬鞭,奔出城門去了。
須臾之后,城外宋軍后隊集合的車輛也投入到運水的隊列。數十枚內縫兩層絹布,圓徑五寸的漉水囊送到定海軍手里,其中奧妙使得定海軍的軍醫們嘖嘖稱贊,立刻受到歡迎。而后幾捆包茅送到,也都得到運用。
都將折返回來,態度變得恭敬許多。他雙手捧著馬鞭,微微躬身,交還給趙方。
趙方接過馬鞭,沉聲道:“還有一事。”
“請講。”
“久聞周國公寬厚仁德,貴軍更是義師,今日一見,果然不假。不過,此地仍是戰場,貴方就這么忙于救人,是否太小看了女真人?不瞞足下,我料定女真人猶自存留著最后的兵力,他們即將反擊,戰場就在開封城里!還請足下盡快通知負責此地防務的軍官,萬萬不可小覷了敵人!”
都將側臉看了趙方半晌。
趙方只當他不信,指著侯摯所在的方向,待要揭示此人身份,以作證據。尚未言語,忽聽那都將沉聲道:“不必擔心。”
“什么?”
“這場火攻確實出乎意料,不過,女真人后繼的調度,我們倒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