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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八十六章 蹤跡(中)

  昆布哈領著十夫長阿布爾,越過蓋里泊,向北一直追蹤。

  他們先發現了大片的蹄印。許多都沒有蹄鐵的痕跡,顯然便是昆布哈之前見到的那群塔塔兒人追蹤者。

  蹄印在鹽堿荒灘的表面清晰可辨,如果沒有秋天的黃砂覆蓋,這些印跡會一直留到第二年開春,幾處湖澤漲水的時候。

  順著蹄印側騎奔行,比起先前大范圍的搜索要方便許多了。阿布爾擔心塔塔兒人兇悍不馴,派了兩人回去,催促本方的百夫長派人增援,隨即和昆布哈等人繼續追趕。

  兩三天以后,蹄印忽然大亂,還出現了好些箭矢射落的痕跡。看模樣,從旁邊某條岔路里,忽然殺出了騎隊橫截,而且后來之人毫不猶豫地發起了進攻,大肆射殺、砍殺塔塔兒人。

  “有尸體,至少二十具……后頭還有!”昆布哈大聲嚷著,往一道荊棘后頭奔去。

  阿布爾緊追幾步,跨過荊棘,便看到了數日前激烈戰斗的所在。半干涸的鹽鹵里,密集的蹄印到處都是,褐色的血塊大灘大灘的凝結起來,鹽鹵上橫七豎八地散落著好些尸體。

  深秋的時候天氣開始涼爽,雖然白天陽光還猛烈,但遍地鹽鹵又抵消了陽光導致腐爛的影響,所以尸體上除了薄薄一層灰,別無變化,連傷口都能分辨清楚。

  有的被弓矢射殺,有的被利刃斬下頭顱,有的被戰馬踩踏而死,也有的受傷倒地以后被補刀斬斷頭頸。

  “死的全都是塔塔兒人,他們沒有披甲,也沒有像樣的武器,就像是兔子被狼殺死了,根本不是后來者的對手。”

  昆布哈往兩側翻找一陣,從一處死人的傷口里拽出了深深嵌入的箭矢:“后來的人裝備精良,用的是上好的鐵箭,戰后還懶得收回箭簇!他們是誰?”

  或許是黃金家族的部下,又或許,是草原深處某位千戶偷偷豢養的精騎?

  阿布爾想到這里,忽然覺得寒意逼人,不禁打了個寒顫:“他娘的,這漢兒究竟什么尊貴角色?怎么找他們的人來得這么快,下手還這么狠?”

  他抬眼向遠處仔細探看,只可惜目光所及之處,或者是白茫茫一片的石灘鹽鹵,或者是起伏的荒山陡崖。

  “五十匹馬,一千頭羊……值得么?”他喃喃地道。

  “十夫長,這群人比我們快一天的路程,還追么?”昆布哈從前頭走回來,有些驚恐地問道。

  終究他們幾個,都不是那種殺人如麻的蒙古戰士。

  阿布爾曾經是,可斷了一條胳膊以后,被當作廢人蔑視了幾年,消磨了他的心氣。一次只需要付出點辛苦的搜索,眼看著扯上了廝殺,使他下意識地想要避開。

  可是……

  阿布爾忍不住又罵了起來:“他娘的,我們太窮了啊……”

  自成吉思汗西征以后,這個千戶的精壯被大量抽調,剩下來的,都是被外人看不起的老弱。往年跟隨大汗擄掠來得物資早就消耗一空,他們連自己的牧場都快要保持不住了,隔三差五就會遭人明偷暗搶。今年以來,千戶里頭幾個小孩子想喝新鮮的羊奶,可羊崽子都不夠分了。

  這樣下去,頂多再過一兩年,整個千戶就沒有了!所有人都要去給其它千戶的貴人做孛斡勒也就是奴隸了!

  找到那個失蹤的漢兒貴人,將他獻給別勒古臺或者也里牙思這樣有力的千戶那顏,幾乎是阿布爾能想到的,唯一一個拯救自己部落的辦法。

  阿布爾抽出自己腰間的皮袋,仰脖子把最后一點劣酒喝了:“追上去看看,你不是說,那兩個漢兒要去烏沙堡么?我們就到烏沙堡去!說不定有點什么收獲呢!”

  “可是……”

  “路上小心些,拿出圍獵時的精神來……這會兒草原上亂的很,咱們只要遠遠跟著,但凡揪住一點線索,日后交給哪一位千戶那顏,便有功勞!”

  身旁諸人聽說可以遠遠跟著,無不放松一些,都道:“我們聽十夫長的。”

  當下一行人繼續往北。

  為了避免和后來那隊兇神惡煞的騎隊撞上,他們沿途不敢策馬狂奔,大多數時候,都牽著馬在鹽灘步行,只有確認前頭留下的蹄印完全干涸,雙方距離被甩開的情況下,才策馬追趕一陣。

  兩天過后,他們越過荒灘,越過起伏的丘陵,越過錯落的草甸,漸漸深入草原。他們接近了當年大金極盛時,在草原上控制的最北點烏沙堡。

  鹽池早就被甩在后頭了,蓋里泊的水汽也感覺不到,空氣里開始出現粗礪的味道。這里是蒼莽的草原,沒有道路,沒有房舍,沒有人類對自然的改造痕跡。

  這便是蒙古人尚未崛起的時候,真正活躍的環境。再往北,還有可怕的沙漠和荒原,在那里生活的漠北部落,就連蒙古人通常都不將之當作同族了。

  草原民族和草原的關系,就像是草原上的狼或羊,他們是草原的一部分,而從不想著改造草原。所以很多蒙古那顏到了中原以后,會提出要把中原的城池都摧毀,把漢兒都殺光,把田地變成荒漠,用來放牧牛羊。

  可是阿布爾和昆布哈來到了這里,卻沒生出什么舒坦的感覺。

  或許是因為,他們曾經南下中原,感受過中原的繁華富麗,然后又回到草原,感受到了遠離中原產出的生活是什么樣子。

  阿布爾一邊撥馬走著,一邊走神。

  他年輕的時候,是個徒仗勇力的兇悍之人,一直覺得自家的百夫長納敏夫想得太多,不像是干脆果斷的蒙古豪杰。但后來他斷了胳膊,不再能提刀廝殺了,就被所有人拋下,環境的急劇變化使他成了一個酒鬼,也使他想了很多從前不會想的東西。

  便如此刻,他忽然發現,比起熟悉的草原,好像那些有官道,有村落,有運河,有酒樓和茶館,有川流不息農人的地方,會讓人更快活些,也能讓人過得更好。

  其實絕大多數草原上的人,如果認真去想,都會得出這樣的結果。

  非要找些優點出來的話,在阿布爾眼里,草原上的風光倒是不錯。可是,人得過日子,得活著才行。風光再美,成年累月的放牧何等辛苦,隔三差五的黑災白災又是多么可怕?

  如果蒙古人都覺得草原是最美好的家園,那本該滿足于世世代代在草原的生活,又何必到處廝殺擄掠呢?一邊要享用文明世界的產出,一邊又竭力鄙視文明,試圖把文明摧毀,代之以野蠻,那完全是一種扭曲的心態吧。

  既然如此,所有人在草原上堅持著,過著越來越窮困的日子究竟是在圖什么?

  或者,成吉思汗這樣天授才能的人明白這一切,卻竭力宣揚草原民族的高貴,其實就是為了保持所有人的野蠻,讓所有人始終都是黃金家族驅使下的野獸?

  阿布爾想著想著,忽聽昆布哈在旁連聲叫喊:“十夫長,快躲起來!”

  “什么?”

  阿布爾愣了愣,他同時聽到,起伏土崗洼地的另一頭許多人大步奔跑的聲音。

  這么荒涼的地方,怎么會突然冒出人來?那支殺人追蹤的騎隊還在前頭,被追蹤的目標,那兩個漢兒貴人應該已經到了烏沙堡……我們明明很小心的!

  阿布爾來不及撥馬隱藏,索性翻手按住腰間的刀柄,獰笑著看向腳步響起的方向。

  下個瞬間,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群叫花子般的人群,人人衣衫襤褸,神色枯槁,個個身形瘦弱,腳步踉蹌,似乎一陣強風過來就能吹倒了他們。但他們每個人都在竭盡全力地狂奔,有人雙腳鮮血淋漓,卻依然在跑,有人跑著跑著跌倒在地,然后手腳并用起身,繼續前進。

  “這些是什么人?”

  阿布爾下意識地問了一句,隨即反應了過來:“這些是草原深處的漢兒奴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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