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麗建國以來,先后面臨諸多強敵,但卻能維持數百年國勢不墮,還不斷吸納和同化周邊異族移民,拓展疆土。這實實在在地得益于高麗對中原制度的完整復制,以相對完善的軍政體系,帶來了韌勁,彌補實力上的不足。
便如開城內外,除了城墻的走向不得不因地制宜以外,夜里的宵禁制度完全照著中原王朝照搬。值守城門的軍隊、盤查道路的吏員乃至打更報時之人還都來自不同的衙門。
那負責館舍的小官兒,雖說提前給車隊安排了能夠錯開巡邏隊伍的路線,可車駕前的照明燭火雖用厚布覆蓋,真能瞞過附近城樓上的軍士么?車輪粼粼之響,真就連近在咫尺巷道都傳不過去么?這不是一支車隊行進,是前后六次,六支車隊分頭往來!
按照常理,這些衙門各自對著上頭的都房、樞密院、留守府等機構,而這些機構又或多或少被各方滲透,這樣的動靜很難隱瞞。
“你們猜,館舍里的蠢貨現在做什么?”
“辦同一樁事,拿幾家的好處,這會兒他們應該正樂滋滋地點錢。”
“哼哼,館舍就在大路邊上,深夜里六支車隊來回,瞞得了誰?若不是咱們特意裝聾作啞。這館舍里今晚就要血流成河,誰也別想拿好處!”
城樓上,當值的軍官買了酒肉,正和此地數十名親信部下喝酒吃肉。酒是好酒,肉也是難得的大塊牛肉。在土地產出貧瘠的高麗,將士們日常以腌過的爛白菜果腹,便逢年過節也吃不到這樣的好東西。這會兒將士們一個個吃得滿嘴流油,便懶得追究,還有人沒心沒肺地嘲諷幾句。
“畢竟館舍里都是大夫,還是中原來的神醫,看個病怎么啦?就算上頭全都知道了,怎也沒到血流成河的份上。”·’
軍官陪著大伙兒吃了幾口,又額外解釋了一通。
其實誰會多事?誰會刻意去把這些事鬧騰大呢?
軍官忍不住摸了摸自家腰間,那里同樣塞著好幾家給的錢財。可以啦!不錯啦!
館舍里那些人為了撈點好處,還得費心安排人進進出出,軍隊里省事多了,當軍官的,只要把值守城門的伙伴們聚集起來,吃頓好的就行。
真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大事,那些大人物的親信們,自然會盯著。普通人摻和其中做甚?這幾十年來,執掌朝廷的武臣你殺他,我殺你,走馬燈似地換了一茬又一茬,底層高麗人因此死傷累累,可森嚴的體制又使底層撈不到任何好處,他們早就厭倦了。
說到底,這會兒各家也只是找些醫官而已。北來游民的武力,現在家家都有,誰也沒落后。眼看就要讓他們在馬球大賽上打生打死,給點好處總是應該的。酒肉起碼得有,治一治傷病,補一補元氣也斷然少不了。
每一家都這么想,每一家都這么辦,每一家也都知道,其它各家在這么辦。到最后,他們想要隱藏的秘密也根本不是秘密,大家都在掩耳盜鈴。
這一切,底下人全都看得清楚。因為契丹人和女真人的存在,難得這一次的廝殺內訌和普通高麗人沒什么關系,這還隱約讓大家有點快活。
“來來來,喝酒吃肉。”軍官呵呵笑著,自家先提起鐵釬子,撕咬了一口滋滋冒油的肥肉。
與此同時,幾條街外的一處街邊酒館里,門板間隱約透出燈光。門板后頭,是今日里應該巡行各處的更夫。還有一名看起來衣著富貴之人,舉著酒盞,對所有人道:“來,喝酒!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眼不見為凈!你們都不是傻子,該知道眼下局勢。那么,少在外頭亂跑亂砍,便少了危險!”
更夫們大都老實,膽子比值守城墻的兵痞們小多了。好幾人嘴唇翕動,本想說少了梆子聲,怕是有貴人不滿。但聽得此人言語,硬是把話語憋了回去,默默地吃喝起來。
開城的核心區域面積不大,酒館再往東三里,就到了矗立于城池中心的子男山。這座山的山腳,是崔忠獻年少時的故居,后來被作為都房待客之所,四周專門營造了園林,種植有密集的樹木。
子男山的山勢并不雄闊,而山間巖洞極多。山坡東麓有松岳洞、高麗洞、扶山洞和海運洞,西邊則有滿月洞、善竹洞,在南側還有子男洞、內城洞、北安洞、南安洞、冠訓洞等等。
每座洞窟都不大,但有林木和山石掩映,足以藏兵。這么多洞窟合起來的面積,盡能裝下數百勇士。此山還有兩個好處,一來,此地距離開城的神鳳門不遠,越過神鳳門,直接就是用作馬球大賽場地的毬庭;二來,此地是開城的制高點,居高臨下,足以從容應對各方。
這樣一個鎖鑰之地,自然不能落入外人之手。長期以來,崔忠獻一直安置心腹在此;他前后幾次剿平政敵,也往往在此聚兵,以收直搗腹心之效。奈何他現在臥病將死,實際控制此地的心腹忠犬池允深早已蠢蠢欲動,渴求更大的權柄。
有趣的是,他和柳松節等人日常與崔相次子、寶城伯崔珦往來甚密,最近更是緊鑼密鼓地布置手段,簇擁著寶城伯與他的兄長爭奪崔相繼承人的地位。可是崔珦遣人席卷開城內外的醫館藥鋪,給各方添堵的時候,卻并沒有對池允深網開一面。
很顯然,崔珦不傻。
所以池允深也找不著大夫,不得不求到了尹昌這里。
崔忠獻執政二十余年,不斷打散成規模的勢力,不斷在朝堂上乃至自己的部屬們和兩個兒子之間制造矛盾,最終拆解了高麗國各方勢力匯成一股的一切可能,形成了所有人彼此疑慮,沒有陣營,只有無數碎片散落的局面。
站在保持權柄的角度,這是崔忠獻最好的選擇。
而到了崔忠獻瀕臨死亡的時候,這種各方勢力破碎分裂的狀態又幾乎必然會引發空前的混亂。
池允深這幾日苦思,覺得或許崔相正期盼如此。所以他才會放出消息,鼓勵各方盡快擴充武力。
當所有人彼此對抗廝殺,損失慘重之后,高麗國才會迎來平靜,而崔相真正屬意的繼承人也就能從容展現實力,收拾局面……這正是崔相一貫喜歡的陰損權術手段。
可惜,他老了,他快要死了!
對抗和廝殺一旦開始,哪里能結束得了?這一趟,所有人都已經下定決心,要殺翻競爭者畢其功于一役了,池允深也不例外。那么在這時候,一群從大海對岸趕來,在本地沒有絲毫根基的外人,便是唯一可以信任的。
其實池允深招募的這批北方流民武夫,倒是個個精壯,并沒什么需要診治的傷病。但池允深依然付出了相當的代價,請了好幾位登門。
這些抵達子男山卻發現無所事事的大夫們,正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桌案上一座高高堆起的銀錠之山,把桌板都壓得微微凹了下去。
“這幾日里,估計各位夜間出診的次數會很多。我想,各位出診回來,閑暇時候或許會聊聊天?交流下夜間所見情形?”
池允深笑容可掬:“那么下一次出診的時候,各位應當也可以和我聊聊,說說在各處的見聞,怎么樣?”
有這么大筆錢財,什么事做不得?何況只是聊聊?
大夫們點頭如搗蒜。
與此同時,最早出診的陳自新等人已經回到了館舍。
丁郎中沒有和旁人一起歇息,而是直接轉入尹昌的住所。
尹昌早早等待著了。
丁郎中指著越來越精確的地圖,一邊說一邊比劃:“樞密副使崔瑀召集的,以契丹人耶律金山的舊部為主。他們目前聚集在這里,總數約莫一千,能騎馬廝殺的將近五百。另外,崔瑀還放了高麗精卒三百人在此,既作監護,也作彈壓。”
尹昌頷首:“倒是下了血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