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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五章 困獸(下)

  在馬球大賽開始前幾天,池允深幾乎徹夜未眠。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顧不上睡覺。

  他讓若干最可靠的部下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崔忠獻,監視他的飲食起居,將之掌握得密不透風;同時,他自家則全力調度手頭可用的一切力量,包括已經被拆到零碎的高麗國軍隊、被他陸續收買掌控的都房私兵,乃至這幾日里緊急招募的契丹人和女真人流民。

  過去數年在崔相面前卑躬屈膝的經營,加上最近幾日不再顧忌,放手施為的努力,使他對自己的實力擁有十足的信心。

  崔忠獻為了維系其權位,這些年來把高麗國內部各方的武力拆得零散。往日里,那么多零散的武力分布開城內外,還很難一網打盡。現在他們召集了若干契丹流人壯膽,就全都聚在眼前,呲著牙,等著搶奪崔忠獻死后必然留下的肥肉。

  可笑至極。

  崔忠獻是快死了沒錯,但他本人這些年來壓制各方的力量尚在。而且這股力量幾乎都掌握在池允深等人手里。無論是開城內外,還是毬庭內外,池允深等人都已經做好了布置。

  允深跳將起來之后,還側過身看了崔忠獻一眼。

  崔忠獻身邊早就被買通的內侍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池允深明白他的意思,搖頭是說,崔忠獻無法再干涉池允深的決定,點頭是說,一切皆在控制之下。

  崔忠獻是上國冊封的高麗國權國王,是高麗國開府建衙的晉康公,所以他所在的高臺,僅比高麗國王稍偏一點而高度完全齊平。

  在這高度俯瞰賽場上的駿馬奔馳,是種視覺的享受。崔忠獻酷愛馬球,早年經常高踞觀賞,競日不懈。侍從都累了,他還興致盎然。但今日,他只在最開始的時候起了會兒身,隨即就背靠著軟榻不說也不動了。

  應該是暈睡過去了吧?七十歲的老兒每天這般昏睡法,清醒的時候連半個時辰都不足,看來斃命就在這幾日。

  這老兒控制朝局時頗愛粉飾,一會兒用文人治政,一會兒整頓佛寺,一會兒搞什么澄清吏治梳理土地,逼得部下的武人們都收拾起兇惡嘴臉,陪他一起做明君賢臣的游戲。

  老兒一天活著,大家就一天不敢撕破臉面。所有人都戰戰兢兢,裝模作樣的湊合出謙謙君子模樣。直到這老兒快死了,恢復了瘋子的本性,想藉著馬球大賽讓他忌憚的所有人互相廝殺、死絕……可所有人的忍耐也已經到了極限,所有人早都等著拔刀!

  準備最充分的池允深本還有些遲疑,但隨著柳松節、崔俊文等同黨陸續并力,他也已經下定決心了。

  崔瑀都不裝,我更不用裝。何況武人本來就該拿刀子說話,有什么好裝的?

  池允深縱聲大喊:“崔公有令,樞密副使謀反,各部速速將之誅殺!”

  樞密副使是崔瑀的職位。按說兩人是父子至親,就算再怎么彼此忌憚,崔忠獻不至于直接下令殺了自己的兒子。所以最初制定計劃時,池允深應當尋個由頭向崔瑀發難,一步步不斷提升矛盾的激烈程度,待削其銳氣之后,將之捉拿。

  但這會兒,池允深懶得彎彎繞了,拿下哪有殺掉痛快?既然要奪權,就得把崔家滿門都殺了!

  崔忠獻這老兒想看廝殺,就讓他看個過癮,給他看一場規模大極了的放手大殺!

  會在廝殺里死掉的,不只是崔忠獻忌憚的政敵們。崔忠獻得看著他的長子崔瑀、次子崔珦和各種各樣的親族一起死!

  烈日下,池允深熱血上頭,如火燒灼。隨著他的號令,原本就勉強維持秩序的毬庭內外,宛如沸騰的熱水頂翻鍋蓋。烈日下,場上的騎士們紛紛拋去球桿,從馬鞍底下抽出三尺腰刀。寒光閃爍破風,血光撲面而起。

  蕭捏里沒想到池允深的部下們個個帶著長刀,對這種戰陣兵器,他手里六寸匕首濟得甚事?

  眼瞅著金允侯身邊兩名騎士舞刀而來,他暴喝一聲,飛擲短刀,插入金允侯的眼中。金允侯痛聲慘叫,倒地翻滾。蕭捏里翻身就走。

  這時場上的沖突已經沒人在意了。

  隨著池允深暴跳呼喝,他的部下們奔走傳令。子男山方向的屯兵之所,頓時殺出數百全副武裝的甲士,猛攻半月城下崔瑀的府邸。而在毬庭周圍,包括北面的升平門和南面的神鳳門處,都有人厲聲大喊:“關門!”

  城門關閉,道路受阻。崔瑀和其他高麗貴族的部下,原本也占據若干制高點或者要隘。分布在此的兵將正在驚慌,只聽殺聲暴起,墻頭院外忽然冒出手持強弓硬弩的勇士劈頭蓋臉一頓亂射。

  原來這些地方都是陷阱,是早就留出來,等著人來送死!

  崔瑀身邊的親信也知道今日斷難善了,十有八九要血流成河。但他們再怎么如臨大敵,沒想到池允深等人這么快就下手。一時間眾人彷徨失措,竟眼睜睜看著不遠處數十人舞刀弄槍,丫丫叉叉直奔高臺。

  崔瑀眼前又連三接二有部下受傷倒地。有反應快的部屬猛掀起桌子欄在前頭,隨即桌面連連中箭,箭簇透過桌板,把托舉桌子的部屬手掌都扎爛了。

  “保護樞密副使!”

  更多部下反應了過來。好幾人合身撲上,簇擁著崔瑀往臺下去。臺下有他的百余親兵,還有全副武裝的契丹騎隊。憑這些人的勇力,只消選擇適當的時機發動,憑著蠻勁沖到對面高臺,宰了池允深都不是不可能。

  在毬庭外和崔瑀的府邸里,也還有預備隊枕戈待旦。來之前崔瑀就已經許下諾言,必定不吝千金之賞,激得他們一個個嗷嗷亂叫。

  奈何池允深發動得太快,又內外聯動,讓人措手不及,許多布置壓根來不及發揮作用,就猛挨了一頓殺。

  眾人到了臺下聚集,護衛首領帶著幾名精銳在前阻擋。

  敵方騎隊猛沖過來時,他閃身避過落下的腰刀,隨即反手刺擊戰馬側腹。他的武藝自然是高的,動作也舒展好看,可刀刃還沒中的,另一邊也有騎兵撞到。馬上騎士俯身下來橫刀一掃,護衛首領便身首分離,首級被自家脖腔血液沖擊,騰空飛起。

  他們好歹給崔瑀等人爭取了數息。可崔瑀一行人的目標太明顯了,先前射擊高臺的弓箭手們發現了他們的新位置,又是一蓬箭雨灑落。

  擁在崔瑀身旁的親信立刻慘叫摔倒,好在崔瑀也是用心養士的,多人奮不顧身上來,繼續做人肉盾牌。

  不知是誰扯下了用來宣示盛景的飄拂彩緞,雖說接連絆倒幾個人,倒也成功擋住了墻上弓箭手的視線。眾人連忙扯了大片帳幕阻擋,奮身快跑。

  “殺回去!宰了池允深!”有人這么喊著,持刀向后。

  “先退出毬庭,聯絡上外頭的同伴再說!”也有人加快腳步往外猛沖。

  兩邊方向不一,隊伍呼啦啦地分成兩截,又把中間的崔瑀暴露了。

  遠遠瞥見此等景象,正從高臺往下狂奔的池允深大喜。

  這等公子哥兒不曾經歷過戰場,到了關鍵時刻,根本沒主意!看他們亂成什么樣子!

  在另一頭的柳松節更不遲疑,一疊連聲喊道:“造反的就只崔瑀一個!奉崔相之令,殺!其余人等跪地投降者免死!”

  池允深聞聽也號令部下:“只要殺了崔瑀!別管其他人!”

  崔瑀名義上是崔忠獻的繼承人,官拜樞密副使,掌控都房私兵。但這兩年崔忠獻越來越忌憚自己的兒子,不斷以親信側近去壓制、分化崔瑀的實力,所以池允深等人驟然發動,頓時壓倒了崔瑀一黨,儼然有甕中捉鱉之勢。

  眼看著崔瑀授首就在翻掌之間,池允深已經在盤算接下去的環節。

  該用什么樣的理由殺死崔忠獻的次子崔珦,又能用什么樣的辦法迫使國王與己方合作,事前都有計劃。高麗國的政治勢力太過零散,偏偏一個個都居心叵測。趁著今日聚集,我正好挨個收拾,誰也別想逃!

  挨個兒收拾沒錯啊。前幾日里眾人商議在馬球大賽上的手段,也都說最好挨個兒收拾。真要沒頭沒腦地一通亂殺,或將玉石俱焚,得失難以相抵。

  可眼見的毬庭范圍里,怎么忽然間亂成了這副樣子,到處都廝殺了起來?

  池允深站到平地,只見四面煙塵滾滾,原本分派清晰的許多營地全都亂了套,全都在驚慌奔跑的人如草野間逃竄的獸群,而一隊隊騎士縱橫馳騁,如同獵人在奮勇追殺獵物一般,到處亂殺亂砍。

  有個高麗人正跑過池允深跟前。

  池允深認得,這是寶城伯崔珦的親信奇仁甫。他正要喝住此人盤問,一名騎士從后頭趕到,揮刀拍在奇仁甫的頭盔上。

  頭盔被打歪了,正好遮住了奇仁甫的眼目。騎士乘機一把揪住他的發髻,調轉刀尖捅進了他的嘴里,刺穿了喉嚨。拔刀的時候,鮮血從奇仁甫的嘴里往外噴涌,幾乎濺到池允深的腳面。

  池允深等人曾捧著寶城伯崔珦和他的兄長敵對,下功夫結交過奇仁甫。但隨著寶城伯的野心越來越大,他成了此番必定要被鏟除的對象,奇仁甫也就死路一條。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按照原先的計劃,寶城伯一方不該是這個死法呀?

  眼瞅著這么個有身份的人物如此倉促地尸橫就地,池允深在喜悅之余,又未免有些疑惑。

  看這些騎士馬術嫻熟的模樣,都是這幾日里緊急征召的契丹人。高麗貴胄們打著用契丹人的人命鋪血路的主意,此前幾日又是賞賜,又是安排治療將養,都是為了收買人心,讓這些頭腦艱難的蠻夷甘心賣命。

  但契丹人是不是用力過猛了點?

  我還沒下令哪!這般胡來,怎能成就大業?

  池允深向前幾步攔著一名騎士,拽住韁繩喝問:“你們是誰的部下?誰讓你們……”

  話沒說完,池允深低下頭看看。

  剛從奇仁甫嘴里拔出的刀,這會兒又斜斜地刺進了池允深的胸腹間。

  這是怎么了?發生了甚么事?

  契丹人見池允深愣著不叫疼,還拔出刀再了刺一遍。這下池允深覺出痛來。

  太痛了,沒法忍。他啊啊地叫了兩嗓子,甩開韁繩,想去摸肚子上晃動的刀身。手還沒碰到,就覺得渾身力氣隨著傷口處鮮血的涌出,不斷消逝。

  神鳳門外,丁郎中抱怨道:“這些契丹人辦事就是粗糙……該讓他們留些人,盯住外圈的墻!別光顧著里頭廝殺,動不動放人逃出來!”

  尹昌道:“無妨,趙斌帶人去了。”

  在他兩人身旁,陳自新和正牌的大夫們臉色慘白,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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