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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五章 邀戰(上)

  夏秋之交的時候,一支混用馬車駱駝的隊伍,迤邐抵達了大興府。

  商隊規模很大,隨行除了車夫、向導、賬房、工匠、廚子等專門人手以外,還有大批臨時隨行的蒙古壯丁和得到軍府特別允許,攜帶強弓硬弩的騎馬護衛。

  而伴隨著車隊行進的,還有相當多的牧群。

  這種商隊的運行路線動輒深入草原和大漠,來回一次需要大半年,每年只走一趟,一趟就帶來巨大的利益。整個北疆,能有這樣規模的商行,不會超過十家。每一家都是來頭極大的,也是從河北到漠南,許多人趨之若鶩投效的好去處。

  便如此番商隊從北方回來,一路上都陸續有人投效。這些新投效的人,則被安置于一位同樣新來的押隊部下。

  押隊名喚楊沃衍,早前是被蒙古人挾裹到北方的漢人奴隸。后來因為大周的一位貴人北上,被蒙古人襲擊,楊沃衍帶了自家的同伴前去援救,立了功勞。

  不久周軍深入草原掃蕩,解救了那位貴人,也帶攜了楊沃衍等人一把。楊沃衍就此從蒙古部落里脫身,又被貴人推薦,先在商隊里做些瑣碎事情。

  楊沃衍性格堅韌,說話辦事都很有一套,商隊返程之初他還只是個普通伙計。但將近中都的時候,他已經成了押隊,算是整個商隊里十個手指數的過來的大人物了。

  商隊所經之地,新招募的人手,來歷難免有點復雜。這是因為隨著邊疆不斷往北推,從河北到漠南的局勢愈來愈穩定,本來活躍于山野的蒙古小部和零星土匪馬賊,乃至一些地方市鎮的無賴地痞都在找出路。

  這種人能在北疆酷烈環境中掙扎出來,自然有其本事,也有其作用。但終究是新投靠的,野性難馴,根本不懂得規矩。一路上能壓服他們,將他們順順當當地帶到中都,可真不是容易的事,不過看楊沃衍的模樣還是行有余力。

  行程的最后兩天,正好趕上一場沙塵暴。整個大興府的城外,到處都是土黃一片,官道全都被砂土覆蓋了,只剩下官道兩旁的行道樹能指引方向。官道旁的人家屋舍也大都被覆蓋成土坷垃顏色,農田也只有一星半點的綠意顯露出來。

  這樣的場景在北疆并不鮮見,每次發生,都會導致許多地方的牧群逃散,也會影響屯田區的糧食種植。不過,這比起更嚴苛的黑災和白災,又算不得什么了。

  楊沃衍倒不曉得,來到大興府也會遇上沙塵暴。不過,越是接近大興府,官道旁邊負責養護和協助商隊轉運的人越多。商隊里有幾匹馬奔散了,便是那些人幫忙尋了回來。

  某幾段道路上,還有驛夫模樣的人群聚著,他們興沖沖地拿著鏟子鏟起砂塵轉運,看樣子是要用以填補夯土道路上被往來車轍壓出的印痕。

  這就很聰明了。被風暴卷落的砂土天然就被剔除了雜草雜物,而且堅硬砂礫的比例非常高,是最適合用來回填道路的材料,也適合用來夯筑建設。

  楊沃衍還以為,這是北疆之人獨有的秘法,原來中都這邊也會,還能隨時調集這么多人。

  車隊今日的安排已經通知到每個人了,將從西北角的會城門進城,往羊坊店歇腳。

  所謂羊坊店,是白云觀以西,崇壽寺以東,在廣源坊北面新辟出來的商業區。因為主要面向往來北疆的客商,所以販羊的尤其多,舉凡羊肉、羊皮、羊毛無所不包,還有容納數千工匠的大型工場,負責給毛氈或皮具做精加工的。

  當然,做羊肉的館子和有各色風情的娼館也赫赫有名。

  距離城池還有十數里,就有不少商隊伙計和護衛激動起來。談到進城以后的娛樂活動,隊伍里笑聲此起彼伏。有條漢子亢奮異常,跳上大車叫道:「這次老子攢夠錢了!我要讓十個婆娘下不了床!」

  話音未落,底下就有人哀嘆道:「你糊涂了吧!這事哪用攢錢?攢的是腰子啊!」

  隊列里的人都哈哈大笑。好幾人都說,錢真不是問題,哪怕大家湊份子,也要讓他一展雄風試試腰子,絕不容半途脫逃。

  說著笑著,大家打起精神趕最后一段路。奈何車隊進城的時候,正有另一支商隊的車隊同時抵達。沙塵暴里大家的視線都受遮掩,發現的時候,兩個車隊已經混到一起了。

  城門處的甲士首領罵了幾句,拿著兩份文書翻來覆去地看,說兩隊混在一處,沒法查驗人頭。

  車隊中人也抱怨怎么還不能入城,前后躁動了好幾次。兩個車隊的管事拼了點散碎錢帛,滿臉堆笑地奉請甲士們吃酒,居然還被拒絕了。

  好不容易把隊伍分開理清,甲士們又仔細驗看過所文書,再抽查盤問了幾個伙計。最后還把兩邊商隊里新登記在冊的成員聚集起來看過。

  其實這能看出什么名堂?要查族群不同吧,現在替漢人干活的蒙古人太多了,軍隊里面就有好幾千。要查是否安分良民吧,更沒查頭。過了居庸關,就只有各地軍屯才有版籍記錄,而投效商隊的漢子或多或少干過黑活兒,手上有人命的也不在少數。

  再說,偌大的中都城,十二座城門每天數十萬人進出。真要一個個查,什么事兒都干不了了!

  眼瞅著商隊成員們臉色越來越難看,后頭等著進城的隊伍也越排越長,甲士首領最終宣布放行。

  進城數百步以后,車隊管事哼哼地道:「都商稅務司的老爺們查稅也沒這么嚴!偏是把門的小鬼最難伺候,每次都煩人的很!」

  正在編排軍爺們的當口,道旁的一座酒肆二樓,有人揮手連連叫喚。

  商隊管事的臉上立刻露出笑容,轉頭對楊沃衍道:「老楊,來,我帶你認識認識商行里的老資格們!」

  原來這揮手的,是商行里一個得力的掌柜。此君早年在軍隊里做到都將,后來斷了腿,這才退下了另外安置。管事向楊沃衍介紹道,此君雖然退伍了,但在軍隊里的關系很深,門路也廣。北疆各處屯堡最近急需什么,或者有什么新鮮的產出,他都能早早知道。

  這樣的人物,就連官衙都不敢怠慢的。幾名管事讓部下繼續帶著車隊去羊坊店,自家顧不得風塵仆仆,慌忙加快腳步,往酒肆樓上來了。

  到了樓上,才見廳里擺了三桌,坐得滿滿當當,商行里幾個有地位的大掌柜都在。管事們慌忙滿臉笑容地向前問好。坐下談說幾句,才知商隊沿途曉行夜宿,沒特意打聽朝廷動向,其實有一樁事,早已經傳遍了各地。

  不久前高麗國權臣病逝,國內出了好一陣亂子。好在大周這邊投閑置散的前任南京留守尹昌恰逢其會,出力平定局面。被權臣擁立的高麗國王隨之退位,還移居到了大周。高麗國內新君登基,將國書發到中都,承諾了幾件事。

  一是高麗國將赫赫有名的碧瀾亭禮成港完整地交給大周運營,對漢人在禮成港的建設和居住,高麗國從此不再限制,從禮成港到開城的水路兩側各二十里范圍,都由大周自行駐軍管束。

  二是對漢商進入高麗境內活動的,高麗國從此不再限制,視同高麗本國之人。

  三是對大周貨品販入高麗的,高麗國從此不再限制,只消通過禮成港方面的允許即可。

  四是對高麗人進入大周境內務工、求學、經商的,高麗國不再限制,入大周者,遵循大周的法度即可。

  五是高麗與大周共同展開對日本的貿易,并將在高麗國南部選擇適當的港口支持對日貿易和對宋國海運中轉;但對黃金、白銀、硫磺等特殊物資,交易權限和分配額度,全由大周委派官員統一掌握。

要知道,高麗有上百  萬的戶口,三千里江山的產出。與其藥材、人參、瓷器、手工藝品、香油等特產相比,漠南草原的牛羊畜群價值未免不如;與其國內源源不斷的貨物需求相比,漠南的蒙古千戶手面再大,也趕不上。

  另外還繞不過去的,是貨物運輸的成本。高麗仰賴海運,貨物從天津府船運到禮成港的成本,不到以車馬隊運往漠南的三分之一。而東北內地的特產如能經禮成港直發南朝慶元府,時間比原來縮短十五日之多。

  如果再考慮把高麗國作為直通倭國的跳板……那簡直就是一座摘不完的搖錢樹,生生長到面前了!

  不止商賈們動心,大周的貴胄們也動心,更不消說大周的皇帝陛下了。這些日子,有和皇家關系密切的勛貴走露風聲,說大周將以此為契機,在高麗大舉造船,還要調動數萬數十萬人,徹底掌控高麗,乃至進圖日本。

  為此,朝廷的左右司和錄事司,都在大量往高麗派人,軍隊方面也提前調動了精干將校,去勘測禮成港和高麗南部的地形。最近還有傳聞說,皇帝打算暫停在草原的擴張,而把軍隊和人力都轉而投向海東。

  「這……這是真的?」商隊管事們無不愕然。

  而掌柜們道:「朝廷有什么軍政大計,我們是不曉得。但與我們相熟的幾個商行,還有我們自家,這陣子都已經削減了下一撥發往北疆的物資。就連這一頓酒,都是餞行酒,下個月我們就要往高麗去,替你們探一條新的財路啦!」

  一頓踐行酒喝完,楊沃衍出了酒肆,只覺暈暈乎乎。

  倒不是他酒量不行,而是著實不曾想到,中原新起的王朝那么干脆明快地沖著利益辦事;軍政大計都圍繞著這樣那樣的好處,一點不加遮掩。這究竟是個正經朝廷,還是什么?感覺這些人的嘴臉,和蒙古人也沒啥兩樣了!

  腦子里亂哄哄想著,楊沃衍跟旁人一起到了羊坊店,又發現已經落腳的商隊成員們除了某些提前申請夜不歸宿的,都在鬧哄哄地討論這件事。朝廷即將抽調北疆人手大舉向海的傳聞,竟已人盡皆知了。

  許多商隊成員都在盤算,自己是該趕緊學游泳呢,還是想辦法學撐帆行船。某些有軍隊背景的護衛則對未來北疆的巨大變動患得患失,覺得畢竟不熟悉高麗那邊的環境,還是草原讓人自在。

  楊沃衍也有些茫然。擺脫蒙古人奴隸的身份已經是僥天之幸,但如果朝廷果然縮減在北疆的投入,乃至減少駐軍,他這新投之人就憑空少了機會,沒了建功立業的可能。

  不過,到了第二天,楊沃衍就沒空再糾結。

  因為歸屬他管理的四十多人里,憑空少了三個。明明昨晚還見著的,忽然就沒了人影,而且事前連一點征兆都沒有。

  中都是天子腳下,有管控的規矩,忽然少了人,可不能蒙混過去。楊沃衍有些心慌意亂地稟報給管事,管事又帶他去稟報都商稅務司負責羊坊店這一片的都監。

  都監倒是個好脾氣的,安慰楊沃衍道:「莫慌,最近各處逃散的人多,中都這里也難免,商隊更難管住……這幫人無非是覺得,朝廷的注意力要從北疆挪到他處,漠南漠北的局面將要扭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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