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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九章 用長(上)

  倒不是說韓彥摩多么無知,而是此時的宋人,普遍沒把蒙古人放在眼里。

  蒙古人在幾年前,確曾橫掃中原,賺得赫赫兇名。但他們抖過那一陣,轉頭就向西去了。曾經深受其苦的中原漢兒至今想來心有余悸,但宋人畢竟沒和蒙古人正面打過仗。

  這兩年里,還有不少人后悔,覺得當時金國既然衰弱異常,本方就應該提兵北上,一掃中原胡氛,好過現在被一個邊塞武人占了便宜。在這種思潮之下,許多人把金國的衰弱渲染到無以復加。蒙古人最大的戰績就是打敗金國,其得到的重視程度也就愈來愈低了。

  何況四川這地方,和別處不同,一直都有和異族打交道的傳統。川人眼里,北面的遼、金、夏等國,那確實有點嚇人的,南面的大理也就那么回事。

  緊鄰宋境甚至在國境內的有強力異族種落,另外還不下百余支。他們分布在川地數十軍州,領地綿亙千余里,號曰「剛夷惡僚」,數量殆千萬計。

  大宋對這些異族,主要通過羈縻制度來治理,通過食鹽貿易來維持良好關系,又大量招募此等部落之民為土兵、義軍,引為己用。各地豪族勢家用此等人作護衛的更多,要的就是他們短發紋面,相貌猙獰,嚇得住人。

  韓彥摩以前是做賊的,剪徑的時候碰到此等護衛,照樣一刀一個,并不因為他們是異族蠻人而生忌憚,所以乍聽蒙古人云云,第一反應就是不怕。

  倒是羅應魁有見識,連忙道:「那拖雷能給那么多的官爺保駕護航,手底下千把蒙古人個個精擅弓馬,豈是本地的夷獠可比?況且……唉,你看,做都頭的尚且如此識相,咱們擰什么勁頭?兄長,休要拿出做賊寇的嘴臉,既吃了官家的飯,還是謙恭點好!以后迎來送往的事情,還多著呢!」

  羅應魁一直是這個態度。其實當年兄弟幾個做賊,并非心甘情愿,還不是因為官員凌暴,苛政迫人?如今連賊也吃不飽飯,既趁著興元府的兵變亂子有了皇糧吃,稍有武藝就給軍前效用的身份……好歹算是正途。

  韓彥摩知道,羅應魁在少年時就從過軍,還和女真人打過仗,后來雖然無奈落草,心底卻后悔的很。所以現在他很把這小卒子身份當回事,頗有點英雄不論出身,憑武藝、賣忠誠,總能搏取富貴的想法。

  韓彥摩不喜歡這種熱衷功名的態度,但他懶得與兄弟計較,當下「嘿」了一聲,不再說話;只斜倚著城上堞墻,看著都頭堆著一臉的笑意,側身迎著那行人,將他們恭恭敬敬地引過壕溝缺口,

  車輛很重,而城關趕車的手藝,眼見得進退兩難。

  都頭又一迭連聲喝令士卒們出來幫忙。

  這種狹窄的入城道路,既是防御體系的一部分,也是駐軍素日里用來拿捏商旅、索要好處的地方。都頭一聲叫喚,眾士卒想著那拖雷總不會小氣,紛紛下去了。只有韓彥摩還留在上頭。

  眼看這群蒙古人連拉帶拽地把車輛拖曳進城,明明天氣陰冷,好幾個人滿頭是汗,士卒們不禁覺得好笑。

  前頭的車輛已經沿路停下,把小小關城的南北道路占去一半,最后的一輛車在磨蹭。駕車的蒙古人壓根不知道怎么調整車輛兩輪的方向,馬匹也不熟練,歪歪扭扭地竟差點撞上城門。

  羅應魁靠在城門邊上,側身避過一個斜坐在馬車上的蒙人。蒙古人身上味道重,熏得他一陣頭暈。他雖然嘴上讓自家兄長謙恭,畢竟也不是什么好出身,當下捂著鼻子笑道:「也是奇了,給商隊做護衛的人,居然不會趕車?騷腦子不好使么?前頭的大老爺,要不要小的幫忙趕車呀!」

  話音剛落,車輛上的氈布突然被掀開。原本簇擁在車里的許多漢子猛跳下車,手持利刃大砍大殺。

斜坐在馬車上的蒙古人揮刀沖著  羅應魁便砍。羅應魁壓根反應不及,只抬手去攔。

  刀落處,右臂齊肘而斷。王禮禪從邊上撲來遮護,被那蒙古人挺刀往后脖頸猛搠。這一股自上而下的沖力多么厲害,刀鋒頓時貫穿了半個脖頸和咽喉,帶著滋滋噴濺的血,從鎖骨下方冒了出來。

  眼見身邊同伴死了一地,羅應魁大聲慘叫,往城里奔逃。短短十數步,但見城中已然大亂,那一輛輛車駕上,裝的全是披甲攜刀的兇惡武士。他們如虎入羊群般到處亂殺,城里的道路上矮墻下水井旁、到處都是瘋狂逃竄的士卒和家眷們,而奔逃的人們很快又變成尸體。

  羅應魁覺得斷臂處疼得無法忍耐,眼前陣陣發黑,他不敢往蒙古人集聚的方向去,踉蹌著往城門后的坡道跑。可剛跑幾步便倒了下去,原來是尾隨的蒙古人橫刀揮砍,只一刀就切斷了他的腳筋。

  滾倒在地的時候,他聽見上方連聲狂吼,原來是兄長韓彥摩一躍而下,匹練般的刀光劈落,與蒙古人的彎刀連連碰撞。

  不愧是深山強寇出身,韓彥摩的武藝不俗,蒙古人遮擋幾下,連連后退。

  韓彥摩步步進逼,待到羅應魁身邊,他手舞花刀威嚇,半蹲下身用左手去拉扯羅應魁,想拉著羅應魁后退。

  可羅應魁哪里還站得起來?他掙了數下,身軀沒挪動多遠,而手腳傷口涌出殷紅的鮮血,已浸滿身下的夯土。

  這種時候,能逃一個也好,勝過全都死。羅應魁鼓起最后的力氣,嘶聲喊道:「快走!」

  韓彥摩低下頭來笑了笑,猛一發力,隨即渾身僵住了。

  他慢慢地坐倒在羅應魁的身邊,再轉為仰天躺倒。

  羅應魁這才發現,韓彥摩的左胸有箭桿震顫,已然活不成了。而劃破空氣的嗖嗖之響此起彼伏,那是蒙古人開始不急不慢地向一切移動的目標放箭。

  恍惚間,羅應魁聽到有人走到身邊,連連跺腳。

  那人顫聲道:「怎就這般殺人!這是我大宋的關隘,這是我大宋的軍民百姓!」

  「可這也是我軍的必經之路。」

  先前被都頭陪著,走進城關深處的拖雷走了回來,站在羅應魁的身前不遠。

  「你們這些宋人,很會說話,也很能辦事,我很喜歡。可唯獨一點,你們誰都不爽快。興元府外出沒的亂兵,我已經依約殺盡了,接著不就該放開沿途關隘,讓我軍盡快東進么?很簡單的事,為什么要猶豫?為什么要推諉?你們非要拖延,我就只有自己動手……又何必大驚小怪?」

  先前說話之人默然半晌。

  「過一座饒風關就殺那么多人,你們一路往東,還要殺多少人?這樣做,是要和大宋為敵么?」

  「殺多少人,我都不在乎。與大宋為敵,我也不在乎。」

  拖雷笑了兩聲,又道:「另外,這次隨我動手的,可不全是蒙古勇士。還有羌人和茂州的吐蕃人。這些人從何而來,你想過么?其實,宋國境內也有人希望我們蒙古人和大周放手狠打,這樣才好稍稍壓制北方的鄰居。要不要我把那人的名字報出來,給你聽聽?以我軍的威勢,加上那人的支持,你猜我能做到什么程度?」

  又過了很久,先前說話的人道:「我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出面!不過,我給你派一百個人,都是熟悉道路,而且能安排沿途糧食物資補給的。你們盡快通行,莫要再惹事生非了!」

  「哈哈,哈哈,那也成。」

  拖雷往來宋國境內許久,越來越熟悉宋人官員那套彎彎繞的說話本事。聽到董居誼把本方突襲饒風關當做「惹事生非」,他便知道董居誼已然徹底服軟,接下去讓這廝做什么,都會非常順利。

早這樣不好么?本來很簡單的事情,非得扭扭捏捏一場  ,一個個地都躲在后頭。果然宋人的老毛病改不掉,對他們,就得用刀子和人命說話才有效。

  話雖如此,拖雷并沒有因此蔑視宋人。

  在山東戰敗,失去軍事上的權力以后,拖雷在西域各國迅速掌控了行政權柄,彌補了蒙古軍屠殺以后不知如何是好的窘境,其權勢幾乎能把成吉思汗架空。那是因為他的部下里,有好些漢人的英才,就連其他的契丹人、女真人,也讀漢人的書,和漢人沒啥兩樣。

  聽他們說,漢人和宋人其實是一家,就像蒙古草原上所有部落的人都是蒙古人。

  所以,當拖雷再次被剝奪權柄,不得不來到宋國重新經營,他毫不猶豫地擴充了許多來自宋國的部下,甚至自己都幾乎成了半個宋人。這才能在短時間抓住機會,把蒙古人引入宋國領地。他還耗費了巨大的資源與一位宋國的有力人物私下搭上了線,從而探知此人的近憂遠慮,暗中達成默契。

  因為這樣的經歷,有時候拖雷甚至覺得,想要成就大事,就應該多多地仰賴包括宋人在內的諸多異族,而只把蒙古人當作殺人的刀來使喚。

  所謂用人所長,便是如此了。

  關城內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蒙古百夫長匆匆走來,向拖雷稟報:「四王子,城里的人都殺了,糧庫和武庫也找到了。」

  「催促后頭各部加速,讓千夫長帶人來領武器甲胄,糧食全都喂馬。天黑之前,我要看到各部都抵達這里,明天一早繼續出發。」

  拖雷輕快地下令,隨即抬腳一踢,把眼前一個兩眼圓蹬的獨臂死人踢開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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