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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大潮(上)

  夜幕愈來愈濃重,天上偶爾有云層飄過,遮蔽月光。

  在篝火旁低聲談笑的孛斡勒抬頭四望,什么也看不到,夜色仿佛無邊無際的水墨,將他們包裹了。他們只能聽到坡地下方的灌木在風中動搖,枝葉沙沙的響。

  有人格外多疑,覺得似乎用什么動靜蘊藏在其中,于是起身在幾處圍欄間巡幸。他很快聽到了咔嚓聲,忍不住大跳起來。

  他叫了幾個同伴一起,舉起弓箭做出射擊的姿態,緩緩前進。走了許久定神去看,才發現并無異狀,原來那酷似腳步的聲音發自于距離高地里許的黃河河道里,是河冰被寒風吹得微微崩解,彼此擠壓而成。

  孛斡勒們松了口氣,轉身往回走。有人一邊走,一邊慶幸地對同伴們說,好在沒有用這種小事去驚動十夫長。

  蒙古軍的軍法苛嚴而細密,對夜晚值守的人有一整套的要求。此前蒙古人在遼東,就吃過漢兒夜襲的苦頭,這會兒更不會疏忽。此時光是額外負責游走巡邏,督促牧奴的拔都兒和十夫長,就多達五十余人。

  但他們大戰的地域畢竟過于廣闊了,數年來從北到南,從東到西,經歷過太多復雜而天差地別的環境。適用于草原的訣竅未必適合沙漠地帶,而在沙漠和群山中總結出的關鍵,又用不到中原的大江大河。何況他們長途遠來,對此地山川地理的了解才只十天而已?

  最終再怎么仔細,難免百密一疏。

  當那群孛斡勒離去的時候,河灘邊連綿的陰影里,數人匍匐向前。

  黃河經年累月在兩岸沖積成的起伏砂堆,在月色下形成了那些陰影。白天蒙古人曾經試著越過連綿砂堆,去試試河冰凍得是否牢固。但砂堆混合著積年的泥濘,再被凍硬實以后,很容易硌傷馬蹄。所以到了晚上,大家下意識地離那一片遠些。

  于是這些人就偷偷掩到了俘虜營的近處,隔著柵欄遞入武器,都是短兵,還有兩把手弩。

  「放心,不止你們一個地方動手!」有人在黑暗中說道:「劉判官的部下這會兒至少散出了十個地方。這十個地方到明日,必然天翻地覆。」

  南京路的駐軍來歷素來復雜,有當年金軍的老卒,也有紅襖軍舊部,蔡八兒兩者都沾著邊,所以往日里與劉然這種靠著與皇帝親近,陡然攀升高位的新貴有些隔膜。

  他從軍十余載,性格上的棱角已經被上司磨滅了許多,平日里對這種新貴羨慕又嫉妒,也只好嘴上抱怨,私底下罵罵咧咧地不服。

  可此番蒙古入侵,蔡八兒第一時間就被蒙古騎兵打得屁滾尿流,羞恥不堪地做了俘虜,幾乎絕望地等死。劉然卻能轉戰于外,在蒙古人的眼皮底下分派人手,運輸武器,這讓蔡八兒怎能不佩服?

  蔡八兒低沉地笑了幾聲,對簇擁身邊的伙伴道:「先把那幾個牧奴引進來宰了,奪了他們的弓箭。接下去……把元好問叫來,讓他編個理由,帶我們去干掉那個十夫長,搶他們的馬。再接著怎么干,不用我教了吧?加把勁,把所有人都鼓動起來!把蒙古人的屎都打出來!」

  在大周軍隊里服役的老資格軍人,要么曾有官匪一家的背景,要么是造反起家,要說渾水摸魚興風作浪的那套,簡直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們的堅韌、執拗和驕傲,也一樣刻在骨子里。

  對此蒙古人顯然了解的不夠。他們不明白,漢人和漢人建立的國家非同尋常,與此前任何一個被蒙古軍征服的國家都不同。

  那些國家,比如花剌子模之類看似龐然大物,其實不過是諸多部落和民族在暴力和利益下強行湊合而成。在那些國家的內部,沒有真正的聯結紐帶,也沒有維系他們長久存在的基礎。

當蒙古人展現出壓倒性的暴力,那些國家便理所當然地崩潰。構成那些國家的子民  們也自然而然地降伏,從舊主人的奴隸搖身一變成為新主人的奴隸。

  蒙古人上一次入侵的時候,漢人正處在被另一個征服者長期壓制、欲振乏力的狀態。當時漢人軍隊的崩潰,恰如西域諸多大國在蒙古攻襲下的崩潰。

  但現在的局勢不一樣了,隨著軍人集團的強勢崛起,漢人的筋骨逐漸恢復了硬度,肌肉恢復了力量。

  當他們奮力揮開了舊的征服者,穩穩站在了自己生活數千載的土地上,每一分每一刻,這個民族都像從土地中汲取力量的巨人,變得越來越強壯,越來越信心十足。

  在這時候,又一個征服者呼嘯而來散播恐懼,認為漢兒們應當理所當然地被恐懼所征服……漢兒們會怎么想?

  蒙古人通過長距離的斡腹和長時間布設的計謀,使得大周的中原腹地不堪一擊,任憑蒙古鐵騎奔走殺戮。在拖雷眼里,這是成功。在許多漢兒眼里,這也堪稱是沉重的一擊。但這遠不至于擊倒,巨人搖晃兩下,依然站著呢!

  如果一直跪著,那反正也習慣了,繼續跪著也問題不大。但現在大家伙兒都站起來揚眉吐氣了,靠著掌中弓刀在新生的王朝里獲得田地、財富和未來了……怎么,又要跪?

  就算蒙古鐵騎來勢洶洶,有沒有問過我們的意見?蒙古人肆意殺戮,是不是當我們全都膽怯如雞?

  漢人的新生王朝正如赫日升騰,難道還真能翻天?他們不過是玩了手陰謀詭計罷了,大軍一旦折返,必然扭轉局面!而在大軍折返之前,蒙古人的散播的恐懼越是猛烈,激起復仇的怒火也就猛烈。那么多身經百戰的戰士只要稍稍緩過一口氣,就絕不會引頸受戮。

  能有多少?一萬?兩萬?十萬?漢兒至少有幾千萬人,光是在大周的南京路,就數以百萬計!再兇再狠,難道還能一個打一百個?

  夜中寒風刺骨,隨著風勢卷動,篝火忽明忽暗。

  蒙古軍宿營的時候,通常會避免生火以防暴露己方的人馬布置。但駐在潘崗的這隊蒙古騎兵主要的任務是看押俘虜,所以特意多置了篝火以展現威風。

  一處篝火旁,一名蒙古十夫長和他的部下們按照慣例人不卸甲、馬不解鞍。他們的裝備越來越好了,七八個人里,大半都披著鐵甲。憑此,先前他們屠殺漢人婦孺的時候,簡直無往而不利。可大冬天的,鐵甲徹骨冰寒,穿得辛苦,點著篝火也緩和些。

  這個蒙古十夫長,是隨著乃蠻人部落投靠蒙古的,嚴格來說,他算不上蒙古人,而是個突厥回回,他的名字也帶著突厥的習俗,叫做駁馬突厲。

  駁馬突厲忽然站起身,帶得身上甲胄嘩嘩作響:「你們聽到動靜了么?」

  有個部下瞌睡得瞇瞪,問道:「是換班的人來了?」

  「是俘虜造反!他們又造反了!」

  駁馬突厲大聲喊著,抬腳亂踢,催促部下們起身上馬。

  有個騎士正睡得酣暢,突然被打斷,茫然中帶著惱怒:「昨天不是才殺了一整營的人?咱們砍的腦袋還不夠多么,怎么就又鬧起來了?」

  在這些蒙古人眼里,被擊潰的軍隊和被驅趕的百姓,都和羊群沒有區別,也沒有任何威脅可言。往日里三五個蒙古人驅趕數千名異族俘虜都是常事,在征服河中的時候,蒙古人甚至可以喝令俘虜們自己挖坑活埋自己。

  此次突入中原,又是大勝,大勝過后往往懈怠。誰會想到,漢兒們剛被殺了一批,還沒過夜又在暴亂?

  駁馬突厲越來越不放心,他拽著戰馬的韁繩,往外圍走了兩步:「都打起精神來!給我火把!」

一名士卒舉起火把,身子忽然僵住。他側耳傾聽,手中的火把卻開始顫抖。他聽到像是獸群咆哮的聲音,他聽到像是洪水  翻騰鼓蕩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了!

  他猛地丟下火把,一下子趴在地上。

  下個瞬間,不下上百塊石頭或土坷垃劈劈啪啪地砸落,把好幾個蒙古人打得頭破血流。

  駁馬突厲猶自咆哮:「火把!點亮火把!我要看到敵人在哪里!」

  他的咆哮很快就毫無意義。腳步聲和嘶吼聲匯集而成的大潮從百步到五十步,從五十步到十步。后方篝火光芒照到大潮的潮頭,照到無數人的臉上,躍動著的一塊塊陰影使他們的臉看上去十分的兇悍可怕。

  駁馬突厲從沒想過,溫順而可憐的畜牲們會變成這種樣子,他往后退了半步,反手拔刀,想要沖向對面人群。他已經發現了人群中像是頭目的人,還有那個懂得蒙古語的書生也在。

  但他的刀沒能拔出來。至少十幾人猛沖上來,像是巨浪將他卷入,有的揮拳打他,有的抱住他的胳膊奪刀。

  駁馬突厲沒法控制自己的手和腳了,他狂亂地喊著,張口猛地咬住一只面前的手掌,手掌的主人痛呼后退,更多的拳頭雨點般落在他身上。有手指猛摳進他的眼眶,帶來無法忍受的疼痛;有人同樣狂亂地張嘴咬他,連咬了幾嘴血肉,方才喊道:「就是這廝!就是這廝!燒成灰我都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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