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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鋼鐵(上)

  莫慌,莫慌!」

  隊列中一名牌子頭喊道:「誰亂動,誰就死!和大家站在一處,穩住了!」

  這名牌子頭,便是前幾日緊急提拔的。能得提拔,在士卒里頭必然屬于才干出色,被上司看好的那一批。他原本的部下接連折損,今天早上終于得到補充,補充進來的八個人,有老有少,據說都見過血。

  見過血就已經很不錯了,對一個新進提拔的軍官而言,還能指望什么?奈何給他的時間太緊張,他剛把部下的面孔認全了,就要出城作戰。

  這等積年的老卒身上,或多或少帶了點長期廝殺造成的毛病,習慣于怒吼、揮刀、搏殺,卻不太擅長與人溝通交流。直到蒙古騎兵接近,他才想到,自己還有幾條沙場秘訣沒教給部下們,這會兒卻來不及了,只能喊著讓人別動,把其他的交給天意。

  部下們究竟能不能嚴格按照他的命令去做,其實他也沒有把握。

  他知道,在隊列中站穩,看起來是最簡單的要求,其實卻并不容易做到,尤其在步卒對抗騎兵的時候。

  此時步卒必然采取密集的隊列,偏偏隊列越是密集,就越顯得己方人少,威勢與隊列松散,馬助人勢、風助軍威的騎兵隊伍仿佛有天壤之別。而且隨著時間推移,騎隊越近就越是威勢駭人。普通人在這種時候,只會想到自己立刻要死,很難保持冷靜,就算這些普通人在守城作戰時見過血,也是一樣。

  果然,他用眼睛的余光注意到,身邊一個年輕人臉色煞白,面頰有冷汗涔涔流淌,下巴也出現了明顯的顫動。若非敵騎馬蹄踏地之聲如雷貫耳,他很可能聽到年輕人上下兩排牙齒劇烈磕碰的聲響。

  牌子頭顧不得多想,抬起連鞘的長刀,就準備劈頭蓋臉的打下去。他手上用足了力氣,因為被自家上司打到頭破血流,總比成為擾亂隊列的膽小鬼,死在執法隊的大刀之下好。

  長刀剛舉起來,身邊又有人自言自語。

  語氣很悠閑,嗓門粗礪且響:「的騎隊有點亂啊。」

  「前頭兩隊的跑動路線也有問題,他們是想射一輪箭矢,還是想直接沖?」

  「要放箭就得斜走,這會兒撥馬已經慢了點;要直接沖的話……當先的不是重騎兵啊?這不是找死嗎?」

  在牌子頭看來,敵騎的行動并無疏漏。騎兵作戰最關鍵的是行動快速果斷,至于具體的時間節點或者戰術選擇,還在其次。不過,身邊這人講得如此確定,分析又很專業,委實不可小覷。

  不會水的人一旦落水,就算抓住一根稻草也覺得能救命,何況第一次在戰場面對強敵的普通人。更不消說講話的人信心十足,好像前面的蒙古騎兵當真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有幾名士卒本來緊張到了沒法正常呼吸,這會兒頓時發出了粗重的喘氣聲。

  牌子頭哈哈笑了兩聲。他這才記起,早上這些人被分撥到此時,上頭的都尉特意介紹過說話之人,并私下提示要格外尊重。

  那人姓方,年過半百,體格倒還壯健,胳臂和肩膀都硬得像石頭,身上裹了件厚厚的羊皮大襖。他是開封城里一處鐵匠工坊的大匠,有工坊股份的那種。因他早年在山東就隨軍行動,認識許多定海軍的軍官,親眼見證過從山東到河北的數十場戰爭,所以工坊承接好些軍隊的訂單,賺得厲害。

  又因為他和軍隊關系密切,前后輸送了好幾個徒弟到軍隊里,有當兵的,有當隨軍匠人的。據說他最早的四個徒弟從軍后戰死了三個,后來陸續收了十幾個新的學徒,又有半數從軍。

  所以他那鐵匠工坊里,有朝廷大人物手寫牌匾以示慰勉。這會兒跟他從軍的幾個,也都是工場里的徒子徒孫。

當時牌子頭沒把  這當回事,只覺得自家隊伍里多了個需要照顧的特殊人物,有些頭痛。卻不曾想,這方鐵匠見識很廣,膽子也大,此刻發揮的作用很關鍵!

  就在敵騎不斷接近的時候,方鐵匠還說個不停:「嘿!看,看清楚,前頭那幾個,手里拿著軟弓!他們不敢直沖過來的!軟弓也沒什么威力,射兔子就算了,想來射我們,未免異想天開!」

  牌子頭聽著言語,瞇眼去看。

  雙方距離還不算近,視線又被軍隊出城激起的煙塵阻擋,怎也看不清軟弓硬弓。就算湊近了看,蒙古人使用的武器來源復雜,也很難一下子確定某種弓的力道吧……這方鐵匠開頭幾句挺有道理,這幾句完全是胡扯!

  不過,眼下他不會糾結話語對錯,無論對錯,管用就行。

  在方鐵匠的話語聲中,他的幾個徒弟連連點頭,先前緊張的幾個士卒好像放松了點。本來可能腦袋挨揍的小子,兩手捏著槍桿,還很用力,但明顯地身子不發抖,站穩了。

  看來說說話還真管用。

  牌子頭把舉起來的刀鞘放下,側身過去小聲問道:「果然是軟弓么?」

  方鐵匠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壓低嗓子回答:「瞎猜的。打了四十年的鐵,眼睛被灼壞了,五十步外,什么都看不清。」

  原來每一句都是胡扯。

  牌子頭來不及多說什么,蒙古騎兵已然迫近。馬蹄轟鳴聲中,十余騎忽然加速,直沖到了隊列前方。將士們仿佛能看清馬匹翕動的鼻孔和飛舞的罩眼蒙布,看清馬背上蒙古人血紅的眼睛!

  「不準動!不準動!前排繼續蹲著!」

  包括牌子頭、方鐵匠在內,至少數十名基層軍官同時大喊。

  馬匹長距離奔馳之后,還能驟然加速,說明馬匹的負擔很輕,騎士多半無甲,甚至連副手武器也無。十余人又太少,絕非正常沖陣的套路。

  這十幾騎,十有八九是蒙古軍中的戰奴或罪人,被臨陣充做引起本方注意的誘餌。己方若將之一回事,那上弦的箭矢就要飛出,接下來沒法對后繼敵人形成壓制;而原本嚴整的隊列也很可能出現錯亂,導致大隊蒙古騎兵有機可乘。

  大軍交戰,講究定力,千鈞之弩更不能為鼷鼠發機。所以,軍陣的指揮者根本無視誘餌。

  蒙古人撞入哪里,哪里硬扛過去就行!

  十幾名蒙古騎兵并非魚貫沖陣,他們散開的陣面對騎兵而言很窄,但已經覆蓋了至少五個十人隊的正面。任何一支十人隊要應付的,頂多兩三騎罷了。

  「兩條小狗崽子,沒什么可怕的!別動!」牌子頭繼續吶喊。

  與之同時響起的,是一名部下士卒的慘叫。

  他握持的長槍或許刺中了敵人,或許沒有,巨大的沖擊力隨即將槍桿完全迸斷。下個瞬間,全速奔馳的馬匹撞上了他的胸口,使他整個人高高飛起。

  身在空中,他兩眼圓睜地盯著撞擊自己的蒙古騎兵,先看到一人一馬的身影,才墜落地面,感覺到劇痛。

  他栽倒在地上,兩眼看著天空,等待寧靜來臨。可天空顯得異常擁擠。撞倒他的蒙古騎兵不知為何,竟沒能繼續沖撞隊列。馬匹也暴躁異常地打著轉,馬蹄好幾次貼著他的臉踏過來踏過去。

  原來就在他倒地的同時,站在第二列的一條漢子忽然棄了手中長槍,掏出一把精鐵打造的鶴嘴鋤猛撲過來,狠狠鑿擊戰馬的脖頸。

  馬匹吃痛,上半身猛然抬起,前蹄亂蹬,立刻把手持鶴嘴鋤的漢子蹬飛。但這個動作反而擴大了脖頸的傷口,使得鮮血像噴泉般,往外涌出一尺多,再嘩嘩灑落地面。

  這時方鐵匠怒吼一聲,也沖了上去。見他動作,另外四五名士卒齊聲發喊,全都猛撲。

  牌子頭倒真沒想到,自家這幾個新部下在關鍵時刻如此可靠……只可惜缺了點搏殺的技巧,竟然就這么傻愣愣地迎向蒙古人的彎刀?

  蒙古人的戰奴可不是易與之輩。他們在成為戰奴之前,多是部落里極其桀驁的勇士,待到自知必死,要為家人贖罪,往往雙手分持彎刀劈砍殺敵,如癲似狂,能以一敵十。

  這下,鐵匠等人必然要死傷慘重了!

  牌子頭心中一急,左手高舉盾牌,躍步向前。與預料中的相同,左臂立刻傳來劇烈震動,是蒙古騎士連續揮刀劈砍在他的盾牌上。自上而下的沖擊力太大,他知道自己握不住盾牌,于是順勢松了手,俯身挺刀,刺向戰馬。

  這個動作非常冒險。如果蒙古人視線不被盾牌遮擋,只消順勢一個下劈,便能將牌子頭斫為兩段。

  但要命的下劈并未發生。當牌子頭滿身滿臉澆了馬血,略往后退避的瞬間,那蒙古人的胸口已然被扎了碩大的血洞,肚腹和大腿也中了好幾下狠的。這些傷勢立即奪去了他的行動能力,使他慘叫著落馬。

  牌子頭躍了過去,壓住那蒙古人的胸口,一刀抹了他的脖子。確信這敵人死透了,他才抬頭四望。視線所及,方才撲上前的幾個士卒人人面帶余悸,卻一個都沒死。

  再定神看,數人身上衣袍碎裂,明明都中了刀,怎么還能活蹦亂跳?

  方鐵匠見他目光狐疑,咧著嘴敲了敲自家胸口。拳頭落處,鐺鐺作響,像是敲打在極厚的整塊鐵板上。

  「我們做鐵匠的上陣,哪有不給自家準備點好東西的道理?不止我們,這一批填充到軍隊里的漢子,人人都有鐵甲。六百多套!樣子雖難看些,都用了足斤足兩的精鐵,尋常刀劍難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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