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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未來(中)

  移剌蒲阿在后頭低吼了一聲,好像要沖進院子里,卻又硬生生地站住,腳跟像粘在地里一樣。

  跟隨在移剌蒲阿身后的數十人隨著上司急起步,急收腳。有人腳下趔趄,噔噔幾步斜著往院落中央去。完顏從坦招來的異族們因此嚇了一跳,以為遭了埋伏,有人中箭。

  他們下意識地大吼,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戰斗。

  吼聲在寧靜的夜幕中傳出很遠,卻沒誰呼應。甚至就連府邸里頭,也只略微地騷動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安靜。再過會兒,倒是外間稍遠處有狗在此起彼伏地叫,還有新生的娃兒被驚動,哇哇地哭幾聲。

  完顏從坦喊了兩嗓子,讓躁動不安的異族勇士們消停。他自己上前幾步,站到月門的臺階上,探頭往院落里看看。

  院落里黑沉沉的,只有一盞燈掛在屋檐下晃蕩。完顏陳和尚就站在燈下,大概是剛走出屋舍。他兩手空空,并沒攜帶武器。完顏從坦視線所及,也沒看到其他人。

  但完顏從坦并不因此歡欣。他知道,完顏陳和尚是皇帝身邊的親軍統領,他來了,就代表皇帝身邊的武力就在附近,說不定皇帝本人也在。完顏陳和尚既然出現在這里,就代表他的一切謀劃都失敗了。

  這讓他感覺受到了羞辱,但這種羞辱并不讓他暴跳。

  去年末,蒙古人連續秘密派遣多名使節,與他詳詳細細地排定整個計劃。參與計劃制定的人里,不僅有經過西征錘煉,能隔著上千里距離彼此協調配合的宿將,也有幾個完顏從坦的老熟人。

  那都是女真人里投效蒙古的出色人物。他們深悉一個中原王朝要大范圍調動兵力需要的物質支撐,深悉金國絕對沒有這樣的條件,也確定大周的動作趕不上蒙古人環環相扣的節奏。

  可他們錯了,蒙古人前前后后做了那么多動作,最終沒能瞞過郭寧。顯然他們既低估了大周的力量,也低估了郭寧的果斷。

  蒙古人尚且不免,完顏從坦覺得,自己這個區區降將謀算的雞毛蒜皮被看破,實在也是理所當然。

  對此,他甚至有幾分如釋重負。

  “大周方興未艾,是人心所向。信得過我、愿意跟我冒險的部下,數量很少。這趟我又派出去多人去往河中府乃至解州、絳州到澤州等地的驛站、倉庫和官道,以求在適當的時間里應外合。留在河中府辦事的,就只眼前這些……”

  完顏從坦回頭看看,拍了下額頭:“還散出去百數十人城中各處緊要,我本覺得,各處沒有聲息便是得手了。現在看來,他們大都被除掉了吧?換了別人,我不信他有這本事。以良佐你的身份和手段,倒確實做得。”

  完顏陳和尚點了點頭。

  完顏從坦想要再說,隔著幾道院墻的嬰兒又自啼哭,隨即又多了婦人連聲勸慰的聲音。

  完顏從坦側耳聽了聽:“去年我提議重修浦津橋,為此廣招巧手匠人。住在那里的,是河北正定來的一位大匠和他的家眷,再有徒子徒孫若干。這哭鬧的娃兒百日的時候,我還向他們一家老小祝賀過,喝過酒呢。”

  “祝賀過,喝過酒,然后引入蒙古軍來,將他們殺得干干凈凈?”完顏陳和尚連連怪笑。

  “那也未必……蒙古人用得著工匠,他們到時候若能服從,再加上我的推舉,或許過得比現在更好。”

  “胡扯!”完顏陳和尚罵了句。

  “陛下并不曾虧待你,也沒有虧待過我們這些前朝舊臣……你這么做,究竟圖的什么?大周的國勢,難道不勝過大金十倍百倍?大周的百姓,不也是當年大金的百姓?你投靠蒙古人,拿他們的人命堆成尸山血海,難道就很快活?難道就過得舒坦?”

  完顏從坦輕笑兩聲:“我是大金的宗室,這計劃成了,我少不得一個河南國主,總比節度使舒坦些。”

  說到這里,只見完顏陳和尚滿臉不屑。

  當年這兩人都是為開封政權戰斗到最后的將領。要真貪慕富貴,早就可以投降了,用不著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拼命廝殺。更不消說投降了數年,大周的俸祿也沒少拿,結果忽然跳出來造反?

  都是要臉的好漢,何至于此!

  完顏從坦自家說了,也苦笑搖頭。

  頓了頓,他繼續道:“這幾年里,中原的女真人已經越來越少。光是河北一地,就至少有二三十萬人為了趕上分田分地的機會直接改了漢姓,山東那邊拋棄女真人身份的更多。東北那邊的女真人,則大都以胡里改人或者肅慎人自居,壓根不認中原的同族……”

  他邁步越過門洞,隨手抽出腰間短刀:“其實我早就預料會有這般局面。當年我們女真人滅了大遼,也逼著契丹人改姓改族,不斷地加以分化,可女真人太少了,又不長于文治,沒辦法用茹毛飲血那一套來吸引人,我們終究沒辦法融合契丹。反而女真人是變得越來越像漢兒。而如今的大周朝廷,仰仗的條件要好得多。朝廷明里暗里的手段不停,用錢也好,用名位也好,遂能輕易引得無數女真人動搖。”

  他把短刀抬起,看一看刀身上跳動的火焰光芒,繼續道:“就連你我這等一度為大金奮戰之人,也自幼學漢家典籍,著漢家衣裳,講漢家言語,用漢家文字。反倒是女真本族的……不說別的,太祖和煕宗皇帝創立的女真大小字,良佐,你會寫么?”

  完顏陳和尚“嘿”了一聲。

  所謂女真大小字,是參照漢字和契丹文字,再硬湊女真人的口音憑空創制出來的東西,日常絕少使用。大定年間,在徒單鎰和耶律履兩個文臣的推動下,才陸續將漢人典籍翻譯成女真文字,又將之運用于女真進士科。

  可縱然如此推動,女真文字依然只是極少數人的腦力游戲。不打算考女真進士的人完全學不到,學了也沒機會用。

  完顏陳和尚出身武將世家,自家的學問倒有大半是在大周軍校里學的……他哪里懂那些?他既不會寫,也不會說。實際上,再往前推兩代,從完顏陳和尚的祖輩開始,就已經不取女真名字而改用漢名。

  完顏陳和尚如此,普通的女真人更是如此。早在大金滅亡之前,中原的女真人就已經越來越多地拋棄女真本族的習俗,而像是頂著女真名頭的漢人。而大周的出現,又以激烈手段極大地加速了女真人漢化的過程。

  “這樣下去,再過十年二十年,誰還把自己當做女真人?誰還記得我們的祖先起自白山黑水,烈火燔燎以取天下的威烈呢?良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能接受大金滅亡,卻不能接受女真人的消亡。這幾年每思及此,常常痛徹心扉。”

  完顏陳和尚滿面通紅,隔了半晌,才用近似咆哮的聲音反問:“你痛徹心扉了,然后就要去給蒙古人做狗么?”

  “給蒙古人做狗,那也只低于蒙古人,比漢人和契丹人高一籌。而且蒙古人的野蠻遠甚于我們,壓根別想同化我們。”

  說到這里,完顏從坦長嘆一聲:“可惜吾計不成。女真人里頭,像我這樣有同樣想法的一批人,都要折在這里了,或許天意如此!”

  話音落處,完顏從坦雙腿發力,身子猛地一扭,將原本掂在手中的短刀猛地投擲出去。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丈許,他忽然投擲飛刀,如一道銀光劃過,威脅極大。

  奈何夜深燈暗,人影綽綽,他看的不夠真切,所以投出的短刀偏了一點。

  論武藝,完顏陳和尚本就出眾。這幾年更是反復錘煉打熬,哪是完顏從坦比得了的?短刀既未命中,完顏陳和尚箭步上前,拔出腰刀刺擊。

  完顏從坦壓根沒躲閃。

  于是腰刀的刀刃便狠狠扎透了甲胄,捅進了他的腹腔。當巨大的力量將他沖撞得往后倒,肚子里的刀身又整個兒地拔出,寬闊的刀脊換了個角度,于是把傷口擴得更大。

  院落外頭,這時候開始有火光和刀光閃動。還有此起彼伏的慘叫。顯然是連夜進入河中府的侍衛親軍精銳開始行動了。

  完顏從坦顧不得那些,只仰面躺倒在了月門的門檻上,低頭看看自己肚子的傷口。

  像是過去許多次沙場負傷那樣,他沒有感覺到疼,只有燒灼的感覺。與往日不同的是,這股燒灼的感覺貫入體內很深,像是燒紅的鐵棍杵進五臟六腑那樣。讓人不禁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然后越來越沒力氣。

  他開始眼前發黑,看不清傷口出鮮血狂涌的模樣,只聞到濃郁的血腥味道,還有人體腹腔里特有的臭味。這味道不好聞,但他也聞慣了。

  “好刀,一刀就把我的鐵甲刺穿啦。良佐,陛下真給了你不少好東西。”完顏從坦低聲道。

  “這是侍衛親軍的制式武備。去年以來軍器監的產出巨大,上萬將士人人皆有,并非皇帝特賜。”

  “哦……”完顏從坦重重喘氣。

  “我也算有功的,皇帝該賞賜點什么。畢竟我這幾年里,把想法太多的女真人聚集到了一處。這些人死了以后,陛下就無須再額外擔心。哈哈,哈哈。”

  完顏從坦嘶嘶笑了兩聲:“我記得族老講述塞外雪原的生活。他們騎馬打獵,設陷阱捕捉老虎和野豬之類猛獸,等到累了,就點起篝火,撕咬被烤到滋滋冒油的肉,喝酒直到大醉在雪地里。那多么痛快?可惜這樣純粹的女真人已經很少了。數百萬的女真人里愿意為女真人的未來而死的,更少。我要辦大事,還得拉上一群黨項人湊數,甚是可嘆。”

  他說了這么長長一段話,語聲越來越低,到最后幾句,完顏陳和尚已經得湊近了俯身,才聽到他在說什么。

  過得片刻,完顏陳和尚挺身直立,輕嘆道:“能聚集起這些部下,已然不易。可是,你們莫要再辛苦了,都放下吧。”

  他握著腰刀,邁步跨過月洞門,外間廝殺之聲撲面而來。

  “大金若在,我便還是女真人,自當為吾國竭盡所能。可大金不在了,大金氣數已盡!剩下的人還糾結什么族群之分?我這種已經不純粹的女真人,會作為大周的子民,為了大周億萬百姓的未來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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