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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五十章 使團(下)

  大周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那真是靠著一場場戰斗硬打出來的。其中規模最大、戰況最慘烈、戰果也最輝煌的一場,便是隆武五年深冬發生在京兆之北、黃河之畔的那場大戰。

  那場戰爭的經過,其實使團上下每個人都諳熟于心。

  因為這十年來每隔兩年,大周就會擇境內一地,舉辦比武盛會。大周各路、各行省乃至江南、漠北、海外的潘屬國,都會派隊參加。參賽的精兵強將數量在第一屆是數百人,到第五屆已有五十五隊,三千人之多。

  這三千人賭上本地軍民百姓的名聲和熱盼,參加騎術、射術、短兵、長兵、手搏、舉重、投擲、行軍、馬球、賽艇等數十項比賽。每次盛會的流程,則是模擬大周立國的各場戰役,將競賽穿插在大規模的演習之間,最終,由取得優勝最多的一隊,獲得整場比武盛會的錦標。

  獲得錦標的隊伍,會得到朝廷的賞賜,取得優勝之人以后無論從軍從政乃至務農經商,也都會有特殊的厚待。為此,這比武盛會近年來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參與者的激情越來越高亢。

  使團出發的時候,正逢比武盛會首次在江南屬國的錢塘江畔舉辦。模擬的戰役,便是元好問所說的這場大決戰。而使團成員恰好被特邀觀看了這場演習。

  參演將士雖不使用真刀真槍而裝備棍棒甲胄,可武人生性兇悍,絕不會把演習變得溫文爾雅,演習的每個進程,都充斥著戰場搏殺的猛烈。一天下來,血濺場內根本是常事,受重傷退場乃至亟需醫官急救之人也不下兩三百了。

  與此等高強度的對抗相比,江南流行的那些單對單的格斗只是表演而已。不少江南文弱之人光是觀看這場景,就有嚇得兩股戰戰的,待到戰爭中的跌宕起伏隨著演習一一展示,更是咋舌不已。

  比武盛會用來夸耀武威的作用展現無遺。使團成員自然是看的心潮澎湃,順便還把那場大戰的過程整個兒地溫習了一遍。

  當時蒙古大汗總率各部直取浦津,意圖與叛逆匯合,橫截我軍。但大周皇帝識破了計謀,以輕騎前出阻擊。兩方初接戰時,我軍寡不敵眾,好幾次被蒙古騎兵重重包圍。

  最危險的一次,蒙古騎兵沖開周軍本陣缺口,隨時能夠沿著缺口突入,把軍陣沖垮。而皇帝身邊諸將分散,唯一能調動的就是百余名侍衛親軍騎兵了。于是皇帝親自與人搏戰,待到諸軍穩住局勢,逼退這一波進攻,侍衛親軍死傷過半,皇帝本人被創四處,血染戎袍。

  當日戰后,周軍各部陸續趕到,皇帝見兵力充實,便分遣諸將向北、向西,奪占各處鎮、堡、隘口,壓縮蒙古人的活動空間,又傳檄河東南北路出兵擾亂蒙古人的側翼。

  期間,龍驤軍副都指揮使高歆以五百精騎突襲蒙古軍設在洛川的牧場,并與趕來救援的蒙古軍相遇,會戰破之。隨即高歆所部又遭蒙古軍大隊襲擊,損失慘重。高歆令諸軍先退,自領親騎斷后苦戰。

  蒙古軍大將速不臺將取高歆性命的時候,完顏陳和尚又領數百鐵騎趕到。在洛川以南的殘塬溝壑地帶,重甲騎兵的威力得到完全發揮。蒙古軍的尸體填壓溪谷間,死者不可勝算。但完顏陳和尚本人也受了重傷。

  此等規模的戰斗,僅是整場會戰中的小小一幕。戰事進行到十余日,兩方總計超過十萬的兵力在數百里范圍內犬牙交錯,兩軍反復不斷地彼此周旋、突襲,大小規模的遭遇、阻擊、伏殺接連爆發,宛如咆哮的海面上一閃即逝的浪花。

  只不過,浪濤下泛起的不是水沫,而是層層疊疊的鮮血和無數尸首。

  此等大戰的消耗,也是天文數字。蒙古軍為了支撐戰事,掠空了夏國的積蓄,許多騎士已經開始喝馬血,吃駱駝肉,大量搜羅戰死者的衣物和武器。而大周的軍隊打慣了富裕仗,就算沒有攜帶各種重型武器裝備,所用物資數量也很龐大。尤其武器的損耗,饒是河北等地全力發運供給,也止應不起。多次出現刀盾手沒有盾牌、弓弩手沒有箭矢,只以短兵肉搏的情形。

  不得不承認,這正是蒙古軍大范圍調動周軍主力的目的。失去了裝備上的優勢之后,漢人便和蒙古人一樣,只能靠勇氣來戰斗了。

  在連場激戰中,戰死者的數量不知凡幾。因為戰斗綿延,很多軍官和參謀官折損,部隊的建制多經打亂重編,沒辦法及時匯總死傷數據。有原本統領不少部下的中尉、隊正干脆被當做普通士卒使用,也有原本的普通士卒因為上司陸續犧牲,趕鴨子上架成了一部的主官。

  甚至軍隊里的戰馬都能感覺到蒼涼戰場上無處尋覓伙伴尸體的悲涼,在夜中時不時地嘶鳴哀嘆。

  蒙古軍那邊,兵力的損失同樣巨大。組成這支軍隊的每個人,都靠著長期屠殺劫掠塑造出的本能在堅持。

  成吉思汗整日里到處奔走,晝夜不休地反復鼓動,告訴所有人這就是戰勝強敵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機會。如果贏了,天空籠罩之下就再也沒有蒙古人的對手,蒙古人將會是世界的主宰,每個人都能得到超乎想象的財富和榮耀。如果輸了,蒙古人將會失去草原,失去尊嚴,失去未來。與此同時,蒙古軍中負責斬殺逃亡者的行刑隊也一刻不曾停歇。

  兩頭猙獰巨獸遍體鱗傷卻慘烈相持,誰也不肯后退,誰也把握不住永遠就在前頭不遠的勝利機會。

  局面一直延續到了次年元旦,大雪普降秦隴各地的時候。

  待到積雪覆蓋了戰場,平地雪深一尺,視線所及盡皆蒼茫,此時斥候不辨方向,馬匹難以驅策,將士也僵凍難以成軍。只有最為精銳、得到最優厚保障的一批人,才能在這種環境下堅持。

  而大周的皇帝和蒙古大汗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某個時間,向對手發動最后的襲擊;而兩方所規劃出的行軍路線,又是那么的接近。

  兩軍將士的視線越過紛飛大雪,注視到對方的那一刻,便是元好問所述的場景了。蒙古人的長途機動、漢兒的兵器之利,在這里全然不能發揮,反而迫使兩個驕傲的民族里最杰出的戰士全體,把他們的意志、力量和一切作戰的技巧毫無保留地施展了出來。

  成千上萬的將士前擁后擠,廝殺奮戰,他們的兵刃斷裂了,就撿起地上的武器使用;馬匹死了,就踉蹌奔走向前;受傷了,就嘶吼著繼續作戰,直到再也沒有力氣;戰死了,就撲倒在雪地里,讓白色的雪把紅色的尸體覆蓋。

  元好問是個書生,其實并沒有親身參與到那場廝殺中去。但他從后方趕到秦隴以后,作為臨時組建的參謀團隊成員在遠處眺望過戰斗的場景。

  所以他清晰記得當時見到的景象,記得當時灌入他耳孔的,那種用無數人的生命力激發,然后匯合到戰場上空的吼聲。就在這吼聲里,曾經戰無不勝的征服者再度遭到了失敗,而這一次的失敗徹底打斷了他們的脊梁,使他們從此失去了原有的銳氣,不得不承認新崛起的漢人帝國有著壓服一切的實力。

  哪怕已經過去了十年,元好問回憶當時情形,依然熱血沸騰。而那場勝利帶給他的,則是身為漢人,在任何地方都不須懼怕的底氣。

  不止是元好問,使團里每個成員都是如此。

  于是當阿拉伯的騎兵隊長終于把馬丹人殺得七零八落,自家折返回來,打算夸贊自家的武力時,卻見到使團雖然嚴陣以待,可成員們的眼神里并沒什么欽佩情緒。

  元好問看著他,還疑慮地問道:“我聽說,這些馬丹人本來都是港口附近的良善居民,和不少商隊都有合作,還曾得到某位埃米爾贊譽的……貴國的局勢如此緊張,就連這些原本的良民,也被迫成為賊寇了么?”

  騎兵隊長聽了通譯的話,面色變得嚴肅,嘰里咕嚕地說了一大通。那通譯聽了,一時竟不向元好問轉述。

  元好問催了他幾句,他才勉強道:“隊長是說,該下火獄的異教徒快要來了,各種各樣的偽信者遲早壞事。他們找死,便讓他們死;就算他們不想死,哈里發遲早也會除掉他們。”

  通譯說完這段,臉上露出害怕的神色。顯然在他們的文化傳統里,一旦話題延伸到異教徒、偽信者之類,那是非常嚴重的了。便是原本再怎么親密的家人伙伴,一旦在這上頭有了沖突,往往不死不休。

  偏偏眼前這些來自東方的客人,個個都是異教徒,聽說信奉的神靈數量多達千百。這隊長張口就說異教徒該下火獄,言語落在異教徒耳里,豈不等同于威脅?

  此時這騎兵隊長也發覺不對,慌忙指著通譯,一迭連聲地道:“你告訴他們,異教徒和異教徒不一樣。”

  好在漢人們普遍沒把這一套當回事,眾人打了哈哈,這事便過去了。只有幾個使團成員暗地里嘀咕說,原本就是各地軍閥并立,再有外敵壓境,內里還有族群之分、教派之爭……我們都是讀過書的,這情形老熟啦!分明是末世之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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